第三章 墙角的大喇叭嗡嗡地响起,开往大连港的“长征”客轮开始检票。大厅里躁动 起来,像一锅沸腾的地瓜粥,到处都是咕嘟的冒泡声。突然,一声女人的尖叫压过 嘈噪的杂音,在大厅里响起来:“俺的船票咋没有啦!”女人的喊叫声刚落,又一 个男人大叫起来:“我的钱包也丢了!” 丢票的女人嚎啕大哭,丢票的男人放声大骂。马六和老猫对下眼,默默地站到 排队里。女人的哭叫声惊动了大厅一侧治安室里的警察。 “你是哪个舱的?自己怎么不加小心呢!”大厅里渐渐安静下来,警察的声音 就显得格外的洪亮。 “五等舱的。票俺就夹在这语录本里,揣在裤兜里,语录本还在,票就没有了。” 那女人哭丧着脸,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本。 “我的票就放在钱夹里,钱夹里有五十斤全国粮票,三十元钱,都被掏走了。” 那个男的脸色煞白,大声嚷叫。 警察的眼神像聚光灯一样,在检票口排起的长队里来回地扫视着。马六前面是 个领着小女孩的中年妇女,马六抱起那个小女孩,小声哄着她,叔叔抱你,别人挤 不到了。那妇女激动地要谢谢,马六赶忙让她跟上检票的队伍。老猫看到马六抱起 一个小孩子,他麻溜地去拿身边一个搀扶老人的中年男子手里的包。那男人没有松 手,警觉地瞥一眼老猫。老猫上前挽起老人的手臂,赔着笑脸说:“学雷锋嘛、学 雷锋。” 警察阴沉的面孔还没有放晴,突然一个男人的叫喊压过喧嚣声,在大厅里响起 :“我的船票也丢了!” 那丢票的男人慌忙挤过排队的人,来到警察的面前,急不可耐地讲着:自己的 船票就在手里攥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有了。那人说得急,嘴角喷出唾沫,溅到 警察的脸上。 “好了,别啰嗦了,你也是五等舱吗?”警察显得不耐烦地问。 “四等舱,是上铺,哪个房间忘了。” “你自己都记不住是哪个房间的,这跟五等舱大通铺一样,没个铺位号,没法 查,去补张票吧。大家把东西看好了,你们的旅途中有小偷相随,晚上睡觉精神点 啊!”警察的喊声,像刮起的一股疾风,把大家的手臂刮起来了,不由自主地抬手 摸口袋。 马六和老猫低眉鼠眼地通过检票口。马六放下小女孩,站到廊桥边等老猫。 “这个雷子是他妈的神经病,有能耐你逮啊,瞎鸡巴喊有什么用!”老猫扔下 搀扶的老人,来到马六面前骂咧咧地说。 马六瞪一眼老猫,没吭声,一甩头向轮船的舷梯走去。 靠在岸边的“长征”号轮船,在潮水的涌动下,晃动着巨大的躯体。站在船舷 边,向远处望去,鳞次栉比的楼房映照在秋日的夕阳里,显得灰蒙蒙的。 “老猫,有个匠人(同行)在里面,雷子的眼睛都冒火了,这个人还敢下手, 胆子也忒大了点儿吧!”马六诡秘的眼神凝视着舷梯上登船的人,仿佛在寻找那个 神秘的匠人。 “肯定是个单飞(独自),没什么经验。要是那个丢票的老耙子(傻子)记住 了房间号,他不就束手就擒了嘛!这点儿简单的常识都没有想到,他是个什么匠人? 大哥,别在他身上费心思,有皮子肥的,咱们先下手,别让这小子给搅了。那个雷 子瞎喊一气,把人们弄得惊惶惶的。”老猫趴在船舷边,摘下鸭舌帽,低头望着船 下。 马六拍了下老猫的肩头:“惊不惊惶惶的,也不能轻易下手。这船可不比火车, 每个车厢都有门,到站了从哪个门都可以脱身。船就一个出口,雷子堵在那儿,就 只好跳海了。就你那搂狗刨的水平,还不得喂鳖了!” 老猫直起腰,说:“宁可蹲笆篱子(监狱)也不能跳海找死啊!老大,别在这 儿扯了,那个麻子进船舱了。” 五等舱在客轮的底层,顺着陡峭的舷梯下去,一股咸腥味强烈地刺激着鼻腔。 潮湿昏暗而又宽敞的大厅,像提篮桥地下早市一样喧嚣零乱。马六和老猫回家坐客 轮大多也是坐五等舱,可是从来没有坐过这样的大通铺舱。舱里没有床,只是在地 板上铺上一排排芦苇席,中间留着过道。进到舱里的人,疯狂地抢占铺位。 那人下了舷梯,很麻利地占到席位,把黄书包摘下来,缠上书包带子当起枕头, 显得很疲惫地侧面躺下了。戴着手套的右手绕过脖颈,耷拉在左侧的脸上,任凭身 边的吵闹,他似乎置身在清风野岭之中。 老猫手疾眼快,迅速占据两个铺位。虽然和那人中间隔着两个人,但马六点头 表示满意。他俩两手空空,在大包小裹的众多旅客面前,显得很另类。老猫要到上 面的船舱里弄两个包回来,马六压低声音狠狠骂他一句:“你是个傻×!船上什么 都不能动,就是摸到那个麻子的片儿子也不能拿!” 老猫扫眼周围,没人注意他俩,惊异地问:“老大,那咱们费劲巴力又慌忙地 跟他上船干嘛?” “学经验!你和大脖筋要是他妈的眼神够用,我何必出来折腾!老猫,那个拿 了四等舱的匠人,是找光阴(掏兜)的,还是滚大个(拎包)的,咱们不知道。他 要是敢在这儿下手,必须把他打走!”马六靠在墙边,眼神在周围游荡。 嘈闹的船舱里趋于平静,人们争得铺位后,开始营造自己的安逸窝。虽然航程 只有三十六个小时,但人们的感觉是漫长的旅行,铺毯子的盖棉衣的枕包裹的,尽 其所能把自己安顿得舒服些。马六和老猫一无所有,像两只山狸猫显得很孤单地踡 曲在铺位上。巨大的船体在潮水的涌动下微微地晃动,犹如婴儿的摇篮在轻轻地摇 摆。 “老大,你别转头,右边靠柱子有个女的挺怪,轻手利脚,眼睛贼溜,我看是 个匠人。”老猫僵直了身子和眼神,不动声色地说。马六伸个懒腰,叼支香烟悠闲 地吞云吐雾一会儿,才转头向右侧看去。船舱舷梯下面立柱旁边,有几个旅客围在 一起闲聊,一个年轻的女人,像只孤单的大雁落在荒滩上,只是和马六瞬间对视的 眼神,露出了一丝柔情。马六慌乱地迅速移开目光。 “这个女人是个马子,不是个匠人。”马六垂下目光,低声对老猫说。 老猫抬眼看,那女人投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站起身走上舷梯。老猫要起身, 马六拉住他的手臂:“不要理她,我看不是个什么好鸟!” “逗着玩呗,也不能蹚活,怎么熬这一夜。”老猫不情愿上船,拖着长音的腔 调里,隐约露出一丝怨气。 马六没搭理老猫。马六现在也有点后悔了,不该和这麻子较真。在江湖上闯荡, 最忌讳的就是执着,最怕的就是宁折不弯。这个道理是他拜师的第一天师傅对他说 出的第一句话。那时他刚满十三岁,家里连地瓜秧都吃光的时候,爹看着瘦得像根 鱼刺的老儿子,心如刀绞一样地难受。爹拿出一个信封,告诉他,信封上的地址是 你老叔住的煤矿,到那儿去找口吃的吧。马六揣上信封,妈给他的兜里装上两块生 地瓜,已经有两个孩子的大姐,给了他五角钱、两斤地方粮票。他就揣着这全部家 当上路了。挤进拥堵的车厢,畏缩在角落里,遇到列车员查票的时候,他钻进座位 下面躲藏。车到沈阳换乘去吉林的列车,他没有混进车厢,被驱逐出站台,流浪在 街头。花了四角九分钱买了七根油条。马六把剩下的钱和粮票放到桌子上,抓起一 根油条就跑。八根油条,一口气吃下,这是他记忆中吃得最香的一顿饭。每每回想 起来,都有一股油香弥漫在周围。马六吃饱了,混进站台上,准备继续北上的时候, 他一摸兜,爹给他的信封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他没有记住信封上面的地 址,望着一趟趟驶出车站的列车,他茫然了。他走出车站,流浪在沈阳街头,兜里 没钱,饿了就到饭店捡残羹剩饭。嗅到油香四溢的炸油条的味道,他的口水顺着嘴 角流下来。看到饭店门前早餐摊上的大铝盆里堆满了金黄色的油条,他寻找机会要 偷几根。他躲在角落里窥视着,前面排队的最后一个男人的裤兜里,探出黑色的钱 夹。他的心怦怦直跳。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刚要伸手掏的时候,他的手被一只钳 子似的大手抓住,拎小鸡一样地把他拽到角落里。马六不住地哆嗦,那人厉声喝道, 抬起头来。马六胆怯地抬起眼,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矮个子秃头的胖男人。那人凶 恶地瞪着马六,这使马六想起了村里老槐树上经常来歇息的猫头鹰,看到那贼亮的 黄眼珠子都让他和他的伙伴们战栗。那人把马六领到一间屋子里,扒掉他的衣服, 从腰间抽出皮带,雨点般地落在马六的身上。马六咬紧嘴唇,一声不吭,滴泪不掉。 那人把皮带一扔,拍着马六的头说:“小子挺有钢儿,收你为我的关门徒弟了。” 师傅打来一盆水坐在炉子上,把一枚通宝大钱扔到水盆里,让他用食指和中指 伸向水盆里,往外夹那枚大钱。随着夹大钱的速度加快,水温也在加热,最后达到 从一盆滚开的热水里夹大钱。两个手指被烫得掉了皮,师傅给抹点獾子油,然后继 续在沸腾的水盆里夹大钱儿。直到马六夹大钱儿的手指像闪电一样神速,手指再没 有烫伤掉皮的时候,师傅的脸上才现出点儿笑容。他要出道的头天晚上,师傅抿口 酒,眯缝着眼,像欣赏自己雕琢的艺术品一样看着马六,然后说:“小子你记住, 干这行不能倔强,不要做钢锯条宁折不弯,要像铁丝宁弯不折……”师傅这样教育 他,可是,师傅却犯了大忌,为了跟道上的人争码头老大,打赌在十分钟之内拿下 一个军人腰间的六九式手枪。师傅十分钟内拿下了,可十天后师傅却进了监狱。五 年徒刑没有熬到头,就倒下了。马六跟着几个大师兄,以师傅亲属的名义去监狱收 尸的时候,他后背直冒凉气,感到师傅的阴魂弥留在高大的院墙里难以散去…… “老大,你怎么了?”老猫看到马六的脸色惨白,急忙问。 马六低下头,嘟囔道:“舱里太闷,要开船了,到甲板上透透气。” 甲板上的人很多,大都站在船舷边看着下面的码头,有人在摆手和码头上的亲 友道别。宽大的船头甲板上,两个船工正往缆柱上一圈一圈地缠绕锚绳,一群海鸟 在船头低空盘旋,不时传来清脆的啼鸣。“呜——”低沉的长鸣声,惊飞了海鸟。 巨轮缓缓驶出码头,外滩的景象像荧屏似的从人们的眼前缓缓闪过。不一会儿,海 关大楼那圆圆的大钟渐渐模糊了。 马六呆呆地凝望远去的外滩,目光黯淡下来,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油然而生。 从十五岁到大上海闯荡,十多年来只是在去年回家祭母一次。那时归心似箭,躺在 船舱里整夜没有动窝,整夜没有合眼。早晨下船的时候,他恨不得从高高的船舷跳 下去,甚至坐上飞奔的火车都感觉太慢。现在缓慢行进的巨轮,劈开滚滚的黄浦江 水,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水面上,却觉得飞快。他想起早晨那个梦,忽然觉得有种 不祥之兆弥漫在他的周围。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没有发觉异样,凭他多年在道上 周旋的经验,至少在他身边肯定没有雷子。可他为什么有点心慌抑或是空落的感觉 呢?马六紧蹙眉头,有些无力地靠在船舱边。 “老大,你在想什么呢?”老猫手扶船舷,挥舞着帽子,像头次坐船似的兴奋。 他回头看到马六低垂着眼睛,忙过来问。 马六没有吭声,往甲板前面的舷梯走去,老猫紧跟在后面。上层甲板都是四等 舱以上的旅客,甲板上的人不多,没有嘈杂和喧哗,甚至隐隐约约的马达轰鸣声都 像有人在遥远处拨弄的琴弦,颤悠悠地飘过来。 “老大,你是要找那个偷了四等舱船票的匠人?” 马六瞪眼老猫:“你像根高粱秆子似的,说话嗓门倒挺高。我找他干吗,也没 占咱们地盘。我想起早晨做的梦,有点儿闹心。” 老猫惊异地问:“什么梦?以前没听说你信这个啊!” 马六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老猫麻利地划着火柴。马六深吸一口吐出:“我 也不信,可噩梦总缠着你,你不得不往上面想。” “老大,难道动那个麻子会翻车?”老猫问。 “五等舱里肯定没有雷子。今天在南流头又没露手,也不会有雷子跟过来。” 马六说。 “咳,老大,那你闹什么心!晚上我去处理那个麻子,咱们不就是较这个劲儿 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老猫显得很轻松,眼珠子直转个,像是在踅摸什么。老猫 眼珠子一亮,用胳膊肘碰下马六,说,“你往舷梯上看。” 马六扭头看到,一个 女人手扶栏杆,步履轻盈地登上梯子。马六认出来,是他们在五等舱里见到的那个 女人。 “你不断定她是马子嘛,喊来逗逗她啊?”老猫眼睛色眯眯地微笑着。 “老猫,我说过,她不是什么好鸟,别搭理她!”马六厉声道。 老猫“嘿嘿”一笑:“这不是搭不搭理的事儿。你看,她上赶子来了。” 那女人已经来到他们面前。 “小妹儿,大连人吧?”老猫前身趴在栏杆上,弓腰撅腚,把窄窄的过道堵住, 歪着脑袋搭讪。 那女人对老猫的举动似乎早有预料,神色平静,嫣然一笑:“是吗?我脸上贴 标签了吗?” 老猫直起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在那个女人高耸的胸上:“这身打扮就是金家 街上的女人。我在那条街上混了五六年,打眼就能看出哪个女人让没让爷们儿睡过。” 马六瞟一眼那女人,两条短粗的辫子搭在胸前,齐齐的刘海遮住弯弯的细眉, 黑眸含笑,整齐洁白的牙齿闪出晶莹的光。肩上挎着黑亮的人造革包,鼓鼓囊囊显 得很沉…… 马六迅速移开目光,望着船舷下泛起的海浪,可心里在琢磨老猫的话。他虽然 没有在大连混过,但也听说过大连的金家街是痞子、马子多。他还会哼哼几句大连 市内流传的歌曲:“长长的马路,低矮的房,金家街的痞子马子排成行……”他怎 么看这个女人也不是老猫说的金家街的女人。那街上的痞子、马子典型的装束是 “吊腿裤子小白鞋,尼龙袜子露半截。”而眼前的女人虽然穿着艳丽,却不是吊腿 裤子,更不是脚蹬白鞋。笔直的蓝的卡裤子,裤脚遮在黑色拉带布鞋鞋面上,秀出 修长的两腿。 马六趴在船舷上,低头从臂弯空隙中看着身后那女人。 那女人爽快地笑起来,笑得无拘无束:“大哥你真逗,金家街也不是少数民族 居住的地方,服饰统一,搭眼儿就看出来了?我知道你这位大哥的意思,我呢,是 不是马子无所谓。你们男人就是怪,把爱打扮的女人叫马子,把讨生活的女人叫婊 子,把失去男人的女人叫寡妇。你们男人是什么,知道吗?” 老猫眨巴下眼睛:“是什么?” 那女人把目光投在马六的后脑勺上,声音清脆地说:“是痞子,是嫖客,是光 棍,有的人还是小偷!” 老猫脸色刷地变白,挥起拳头:“你他妈的说谁小偷?是找挨砸了!” 马六猛地转身,一把攥住老猫的手腕,狠狠地甩下,凝视那女人半天,问: “你是哪个码头的?” 那女人淡然一笑:“跑单帮儿的。” 马六眉头紧蹙,又冷冷地问:“你是四等舱的?” 那女人沉静的目光盯在马六的脸上,似笑非笑微微地点下头。 “候船室里那个四等舱的船票,是你下的手?” 老猫诧异地瞪起眼睛:“你胆子真他妈的大,雷子堵在检票口,你也敢下手。 要是丢船票的人记住了房间号,你能有好嘛!” 那女人神色冷淡下来:“没办法,跟你们一样急于上船。” 马六避开那女人的目光,显得无所谓的样子,而内心却是翻江倒海。眼前这个 女人过于招摇,怎么能是“匠人”呢?不是同行,又怎么能看出他和老猫是“匠人”? 尽管她喊得直白,听起来刺耳,但马六感到她是特意在刺激他俩。马六回忆着:可 能是在候船室对那个麻子下手时,被她看到了。如果不是内行,在老猫碰撞那个麻 子,马六把那个麻子搂在怀里下手的瞬间,即使是明眼人也不会看出破绽。只有经 验丰富的道上人,才能一眼捕捉到马六的动作,连跟他多年的大脖筋和老猫都没有 这个眼力。马六暗自佩服这个女人,而表情却十分冷漠。 “两位哥,这茫茫大海也看不到岸,三十六小时的航程,呆着多寂寞啊!我们 搭个伴混到下船吧?走,到餐厅去,我请两位哥吃饭。”那女人眼睛一直笑吟吟地 盯着马六的脸,马六慌乱地躲闪着。 “好,咱们再弄点儿酒。我最喜欢和你这样的美女喝酒了,我喝多少都不醉!” 老猫冲着那女人讨好地“嘿嘿”笑了两声。 “好啊,我在餐厅等你俩。”那女人说完头也不回,下了舷梯,向甲板后面的 餐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