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漆黑的夜空雾气蒙蒙,茫茫的海面没有一丝光亮。海天连成一片,船头斩浪的 哗哗声,荡漾在空旷的海面上。 冷飕飕的海风,尖硬得像无数个针尖一样扎在马六的脸上,马六禁不住哆嗦起 来。他扔掉指间的烟蒂,顺着走廊往五等舱走。他离开边英的房间,边英仍然光着 身子,把头深埋下去,嘤嘤哭泣,仿佛是马六让她受了莫大的委屈。马六没有想到 这个风骚的女人,竟然有天大的胆子,敢对他下手。马六攥紧的拳头松开了,尽管 她是道上的人,但毕竟还是个女人。动手打一个女人,不是他马六在道上做的事。 “老大,你站住!”突然身后响起边英的喊声。 马六缓缓转过身,边英披着外衣,趿拉着鞋子,神色紧张地站在甲板那头。马 六远远地凝视她一会儿,慢慢走过去。 边英抬起眼,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哽咽地说:“老大,你能原谅我吗?我…… 我对不起你!” 马六沉默片刻,厉声说道:“告诉你,以后在道上别让我看到你!今天我饶了 你,滚!” 边英一把拽住马六的衣襟,停住了哭啼,高声说:“老大,我们以后也许永远 不能见面,可我要把实情告诉你,我不能背着黑锅过一生!” 马六惊愕了,皱着眉头,问:“你说什么,有人算计我?啊,是苟大肚子!” 一阵冷气逼人的海风吹来,边英全身哆嗦起来,用祈求的目光看着马六。 马六跟着边英回到四等舱房间。马六充满敌意地看着边英。边英穿戴完整,站 在床头,深呼一口气,似乎在镇静自己的紧张心理,缓缓地说:“是,苟大肚子在 码头上就想把你留下喝酒,让我陪你,把你灌醉,找你藏钱的图!” “苟大肚子真他妈的不是人!”马六吼了起来,仿佛面对的是苟大肚子。 边英没有慌张,掏出一支烟点燃,说:“他看你非要上船,就让我跟上你,把 你引到床上下手,把你腰包里的藏钱图拿走。” 边英说完,显得很痛快,狠狠地吸口烟,随之吐出来。边英看到马六像喝多了 烧酒,脖颈子都红了。她知道,把苟大肚子供出去,自己将留下什么样的祸根。可 她对这个南流头老大,不知为什么有好感。尽管他看她的时候,眼睛里始终没有消 失过鄙夷的目光,但她想把实情告诉他,不为别的,就为自己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 的好感而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她将不能在上海滩上吃这碗饭了,甚至都不能在 道上混了。 “你为什么告诉我?你犯了道上的大忌。我已经饶了你,你没有必要告诉我。 你想到没有,我回上海找苟大肚子算账,苟大肚子能饶了你吗?”马六显得很平静, 而内心却极度地愤恨。他没有想到,初次见面苟大肚子就对他下黑手。马六脑海里 又再现出苟大肚子在十六铺码头看他时那贼溜溜的眼神。他想起师傅说过的一句话 :江湖险恶啊! 边英的眼睛充满血丝,惊恐地看着马六,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给马六带来什 么。她不是要辩解自己的清白,走上这条路,就没有清白而言。特别是她一个女人, 甚至永远都不可能像正常女人那样抬起头。然而,她现在这样做,就是要摆脱苟大 肚子这个恶魔对她这么多年的束缚和折磨。边英十一岁的时候,母亲去世没到半年, 后妈进了他们家的门,从此她就开始暗无天日的生活。继母带来两个弟弟。这两个 弟弟就是他们家的小皇帝,他们吃饱,边英才能捡口剩饭。他们上学,她辍学。老 师到她家走访,说服她父亲和继母让边英上学,告诉他们,边英在学校是德智体全 面发展的好学生。继母翘起尖下巴,“哼”了一声:“他爸一个月三十八块五的工 资,养活五六口人,有口饭吃就不错了,想上学可以,除非她爸工资涨到五十元, 家里的钱打开点儿了再让她上学。”边英的父亲一脸愁云,闷头抽烟,他实在是没 有胆气保护亲生骨肉,娶家里这个后老伴,就是娶家里一个母夜叉。为了不让女儿 受气,父亲把她送到太原的老姨家。十三岁的边英来到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家,可是 老姨家的境况并不比自己家好多少。老姨有两个儿子,都上小学了。老姨在街道的 装卸队上班,每天早早扛着大板锹到车站货场装煤,成天灰头土脸的,下班回到家 里,就一头扎到床上,脸都懒得洗。家里洗衣做饭的活,自然落到边英的身上。边 英在家干惯了这些家务活,做起来很顺手,只要老姨能让她念书,她不怕挨累吃苦。 可是好景不长,边英的老姨夫曾经是商场的采购员,因跟商场的女售货员乱搞关系, 被贬到郊区的合作社做打更工作。他每周回家一次,每次回来都是喝得半醉,进门 就跟边英老姨打仗。老姨干体力活,浑身上下有的是力气,一手掐住老姨夫的脖子, 一手揪住他的腰带,“咣当”一声就扔到床上。老姨夫动手占不到便宜,就拿屋里 的东西出气,暖壶、大镜子、锅碗瓢盆,得手什么摔什么。老姨一脚把老姨夫踹出 门,可一周后老姨夫醉醺醺地又回来了。那天老姨夜里装火车,两个弟弟都早早入 睡了,老姨夫看到睡在走廊里的边英,顿生邪念,把边英抱进房间,扒掉她的衣服, 把她强暴了。老姨夫把边英蹂躏到半夜,穿上衣服走了。边英第二天早晨哭着离开 老姨家,跑到火车站要回家。可边英兜里没有钱买车票,蹲在车站广场一角哭泣。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说给她买车票,领她回家。那女人给边英洗干净脸,吃了一碗 热面,然后就领她上了火车。那女人领着边英下了火车,却不是她记忆中家乡的小 火车站,而是一个更大更忙碌的车站。那女人紧紧地拉着边英的手,生怕她跑了。 出了站口,边英回头看到候车室大楼上的三个大字:广州站。 多少年来,痛苦的记忆一直压在边英心底。现在她面对马六,多少年受到的委 屈和凌辱,仿佛找到倾吐的人了,泪水夺眶而出。 马六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餐厅里那个女人的嚎啕声,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 这会儿又见到道上的女人泪水涟涟,心软了下来。马六叹口气,说:“好了,别哭 了,我找别的理由收拾苟大肚子。我告诉你,我没有苟大肚子要的藏宝图。我攒的 几个钱用不着藏,上次回家都交给家里人了,等着娶媳妇用。啊,这样吧,我画个 假图,你拿回去交差吧。你交上差了,不愿跟苟大肚子混了,可以到我的码头去, 我保证不让你吃亏。我更不能出这样的馊主意,让你用色相来干这事儿。” 边英哽咽起来,在她的记忆里,还没有哪个男人对她说过一句体贴、温暖的话。 马老大不但放她一马,还给她个出路。尽管马六的话里含有责怪的味道,但她也激 动不已了。边英抽泣两声,果断地说:“谢谢老大,可我不回码头了,我不想在道 上干了!” 马六惊诧了。看到边英迷蒙的泪眼里充满坚毅的目光,他的心为之一振。道上 的人不会轻易做出出道的决定来,只要拜师入道了,想出道,师傅这关就难过,堪 比拜师入道难。百年或是千年,也许有这个行当以来,道上就形成很多规矩。入道 要拜师,点香磕头;出道要金盆洗手。但走到这个道上,要想出道,师傅不点头, 哪个人擅自离开码头,师傅就会下令,只要在道上遇到这个人,就会剁掉他的一个 指头。出道可以,但要有充分的理由,只有打动了师傅,在师傅的主持下,金盆洗 手了,才能离开这个道。眼前的女人要出道,马六想她是忘了道上的规矩了。 “苟大肚子能饶你吗,你不怕有麻烦?你换码头可没破了规矩,他不会对你怎 样的。”马六还是劝她到自己的码头来。 边英掏出手帕,擦干脸颊的泪水,显得异常平静地说:“苟大肚子不是我师傅。 我的师傅是我干妈,两年前过世了。我用不着搞什么金盆洗手的形式,没人管得了 我!” 马六紧锁眉头,问:“你怎么到苟大肚子的手下了?道上的人都知道他狡诈。 我从来没有和他打过交道,在码头见一面,他就安排你算计我,可见苟大肚子是什 么人。你离开他就对了!” 边英缓缓地抬起眼睛,凝视马六,说:“我没有听干妈的话。我十三岁的时候, 干妈在太原火车站把我领到广州。我跟干妈在道上混了九年,干妈去年得了重病, 要咽气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回家:”找个好男人成家吧,千万别在道上 干了。‘“ 边英说着又啜泣起来,双肩不住地抖动,珍珠一样晶莹的泪花顺着两颊流下来。 马六不知所措,茫然四顾。他看到床头挂着一条毛巾,走过去,拽下来递给边 英。 边英接过毛巾没有擦脸,泪眼蒙蒙地看着马六。马六不知如何安慰已经哭成泪 人的边英,犹豫片刻,转身要走。边英突然抱住马六的后腰,哭声像泄洪的闸门打 开了,在房间里激荡。马六的双腿软了下来,没有力气扒开边英紧扣他腰间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