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火车站候车室要比码头的候船室热闹。马六扎在买票的人堆里,眼睛低垂,目 光诡秘地四处蹚活。边英站在他旁边,用胳膊弯顶了下马六的腰。马六猛然一愣, 回头笑笑。 边英靠近马六耳边,轻声道:“我们是正常人了,别用道上的目光看任何人。” 马六点点头:“这眼珠子有点不听使唤。” “看人家的脸,别看人家的兜。”边英喃喃地说。 马六抬眼,从眼前人堆里各种表情的脸上,扫视一圈,扭头对边英小声说: “嘿,你的招儿还挺好用,和他们的眼睛对上,就觉得自己也是好人了。轻松、快 活的感觉真好!” “这刚开始,回到生产队里干活,是要吃苦的,你能坚持下去?”边英轻声地 问。 马六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声吸引着周围人的目光。边英的脸刷地红了起来,忙 捅他一下,马六才感觉失态。马六停止了笑声,说:“我就是吃苦长大的,什么活 我都会。回家盖个房子,把你娶进门,你在家生儿育女,我到队里干活,几年我就 能当上小队长,你信不信?” 边英瞥眼周围,身边有几个人好像听到马六的话,好奇的目光投到她的身上。 边英满脸羞怯地低下头。 马六和边英终于踏上回家的列车。马六显得很兴奋,边英跟他直接回到老家, 如果母亲在世,母亲的高兴样子他是能想象出来的。可惜母亲永远也看不到她的老 儿子成家立业这一天了。想到这儿,马六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边英看出马六心事 重重,就没有打扰他。列车缓缓启动,渐渐离开了大连车站。 边英抬头看到对座那个男人很面熟,觉得在哪儿见到过——头上的帽檐儿耷拉 着,斜挎着黄书包放在两腿间,双手紧紧地压在上面。右手戴着辨不出白色的线手 套,指头上挂着血迹。 边英不敢把目光停在那个男人粗糙僵硬的脸上,转头望着车窗外,脑子在快速 回忆这个面熟的男人。边英猛然想起,这个男人是马六和老猫跟的那个麻子。在十 六铺码头,苟大肚子指给她看南流头老大跟的那个麻子——在船舱里,她也看到老 猫凑到那个麻子铺位旁边。一宿工夫,老猫也该得手了,边英忘问马六了。边英很 紧张,这个麻子丢钱了,能不能知道是老猫干的?又会不会知道马六和老猫是一伙 的? 边英佯装喝水,放下杯子,趴在茶几上,悄声嘀咕:“马哥,你们跟的那个麻 子,就坐在咱们对面。” 马六直腰,扭过脸,正好和那个麻子的目光相遇。那个麻子一愣,向邻座扫一 眼,躲开马六的目光低下头。 马六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心想:不是冤家不聚头,可惜我马六已经洗手 了,较真儿麻子那个钱没有意义了。马六贴在边英的耳边说,老猫没有找到这个麻 子的钱。 边英依偎在马六的身上,悄声地说:“过去了,别想了。” 马六没吭声,掏出烟递给边英一支,边英推开,说:“我以后肯定改掉恶习, 你呢?” 马六咂舌:“这个嘛,喝酒抽烟改不了,其他的恶习我也没有啊。” 边英用手在马六的眼前晃动着:“眼神不对,这也是恶习啊!” 马六的眼神盯在那个麻子头上,他发现那人虽然闭着眼睛,侧着脸,可耳朵却 竖棱着,在听他俩悄声说话。马六抬脚碰了那个麻子的腿,那人一惊,睁开眼睛, 惊慌地看着马六。 “轰轰响,能睡着吗?来,抽支烟。”马六扔给那人一支带过滤嘴的中华烟。 那人慌忙接到手里,麻利地把烟叼在嘴上,用左手去黄书包里摸火柴。戴手套 的右手夹着火柴盒,左手拿着火柴棍,麻利地点燃,深吸一口,意味深长地吐出烟 雾,咂吧咂吧嘴,说:“真是好烟,带嘴儿的,昨晚那个人在船舱里抽,我闻得香。 哎,那个人怎么没跟你们坐在一块啊?” 马六知道麻子说的那个人肯定是老猫,刚要张嘴,边英抢先说话:“哪个人? 就我们俩啊!” 那人诡秘地眨巴下眼睛,细瞧马六,说:“那个人细高个,眼珠子发黄,像猫 眼睛一样,他俩一起到的五等舱里。” 边英给马六使个眼色,微笑着对那人说:“我俩是四等舱的,你记错了吧?” 那人摘下帽子,蹙眉眯眼,怀疑自己的记忆,吸了几口烟,才神秘地说:“你 们不是一伙的就好。我告诉你们,那个长了一对猫眼的人是个小偷!刚才见到你们 的时候,我四处踅摸,他没坐在周围,要是在这儿坐着,我非得找乘警举报他不可。” 马六打个冷战,面带微笑地问:“怎么,他偷了你的钱?” 那人眯起眼睛,得意地弹下烟灰:“他那两把手,偷我的钱还嫩点儿。半夜那 小子挤到我身边,连我的裤裆都给摸了,他以为我睡着了,我知道他肯定找不到我 的钱。我假装睡着了,吱声怕他打我。” 边英的手在茶几底下掐了马六大腿,不让他说话。边英笑着说:“你没丢钱去 举报什么,警察能管吗?” 那人黝黑的脸上露出愤恨的表情,提高了声音说:“那小子一夜偷了三个睡得 像死猪的人,其中有个女的。这几个傻子,下船的时候还不知道丢钱。咳,这小偷 真可恨,人家兜里的钱,他伸手就给偷走了,这不遭雷劈嘛!把小偷的手剁了我都 不解恨!” 马六的脸呼呼地发热,脑袋像在一圈一圈地增大,列车的轰隆声如同打雷一样 在耳边滚动。人们谩骂小偷的声音,他听到过,可面对面地骂得咬牙切齿,他还是 第一次领受。马六心里恨得咬牙切齿,真想挥拳砸在他那张咧着大嘴的脸上。 边英看到马六的耳根子都红了,忙端起茶几上的水杯,送到马六的唇边,煞有 介事而又温柔地说:“渴了吧,喝点水,出门就是爱上火!”然后,边英笑脸看着 那人,问,“大哥到哪儿下车?”那人用烟头烧着手套上的线头,嘟囔道:“许家 屯,你们到哪儿?” “熊岳城。”边英答。 “啊,许家屯下来两站就是熊岳城了,也快。”那人掐灭了烟头,把过滤嘴留 在手里,好奇地摆弄起来。 边英紧紧依偎着马六,看到马六的脸上挂着怒气,忙悄声地说:“这人掉项 (缺心眼),别理他。”边英显得很兴奋地又说,“你看果园里开始卸苹果了,多 少年没有吃到辽南的国光苹果了。” 果园、青山、河流、村庄在车窗外一闪而过。马六被那人刺激起来的怒气,渐 渐平息。他感觉身边这个女人很会体谅人,女人的温暖时时倾洒在他的身上,扑到 他的脸上,使他觉得身上像拴住了一根红丝线,在上海滩撒欢野跑,随意发脾气的 那种冲动,都被这跟红丝线缠住了。散漫的习性,突然有了一个约束,马六体会到 了一种幸福感。马六看到一只喜鹊站在电线杆子上摇头摆尾,从车窗闪过。他忽然 想起前天晚上做的梦,他被老鹰叼起来,在空中盘旋,最后掉进了水塘里。那个早 晨他觉得不是好兆头,现在他似乎明白了。 马六从窗外转过头,和近在咫尺的一双眨动着长睫毛的眼睛相碰,闪出激情的 火花。 “干吗这样看我,怪不好意思的。”边英垂下眼睑,搭在马六肩上的手,捂住 了马六火辣辣的眼睛。 马六握住边英的手,说:“我想起了一个梦,没想到这个梦是我在上海闯荡了 十年,最后一晚上留下的梦。” 边英惊疑地看着马六,什么梦让他变得深沉起来。 “你是要听?到家了晚上给你讲。”马六想起了家,激动地紧紧攥住边英的手。 列车广播响起报站的声音:“前方到站许家屯车站,下车旅客请把行李准备好, 在右侧车门下车,停车两分钟。” 马六和边英似乎忘记了对面那个麻子的存在。那人站起身,冲他俩点下头,嘟 囔一句,你们也快了。边英微笑地点下头。 列车停稳,“咣当”一声,传来沉闷的开门声。 马六感觉心脏在剧烈跳动,呼吸也急促起来。这个难缠的麻子,就这样从他眼 里消失了,永远也不知道他的钱在哪儿了?他忽然觉得,不能这样最后一个找光阴 活没有结果地结束,那样他想起来就会感到后悔! 马六忽地站起身,拉住边英的手就往车门跑。列车员正要关门,马六推开列车 员,一下夹起边英跳下已经缓缓移动的列车。 “你疯了!”边英恼怒地喊。 马六拉着边英的手,快步走出检票口。马六定神向周围扫了一圈,看到那个麻 子走在站前的小桥上,扔下边英追过去。那人下桥拐进一个狭窄的胡同里。 马六上前,拍了那人的肩膀。那人回头一惊:“你……” “你那八十元钱呢?” 那人慌忙从戴的那只肮脏的手套里拽出钱来,惊异地说:“在这儿,干吗?” 马六惊叹一声,像挨了一闷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