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没有为师傅拿到洗漱用品,只好到前街的人民商店买了一点儿。一起进厂的同 学有在楼上当看守的,通融一下,我便进入关押他的小监房。师傅看到我时很惊讶, 说,快走吧,别在这儿惹麻烦。我忙放下东西说,是师娘让我送过来的,她和孩子 们都很好,别挂记他们。师傅苦笑道,不挂记,不挂记。我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什 么时候加入国民党的,还当上了少校。唉,怪不得人家都叫我猪中老陆…… 师傅不在身边,我仍然把酒池子刷三遍。两个师兄到发酵车间去过几次,撺掇 工人们揭发陆师傅,并询问师傅有无反常现象,刺没刺探过什么军事情报,最近一 段时间是否跟蒋匪帮联系过。大伙儿觉得好笑,洗酵母的大老李就问,他长了痔疮 算不算罪行啊?大师兄和二师兄面面相觑,然后悻悻而去。 师傅不在身边,日子好像短了一截,别的师傅常常在无意中说起他的某一件事。 为酒品温的梁师傅说,老陆这个人啊,心和嘴都不会拐弯。六三年评上先进工作者, 人家报社来采访他,他对记者说,活儿就该这么干,没什么可说的,我在“满洲国” 那会儿就这样干。就这一句话,落下个思想不进步的把柄,从此再也不评他先进了。 洗酵母的大老李说,老陆这个人啊怪得叫人摸不着底。去年搞忆苦思甜,宣传 科的人下来写材料,陆师傅是建国前的老工人,就问他,国民党把头坏不坏。老陆 说坏。问他把头打不打人。老陆说打人。问他恨不恨。老陆说恨。问他敢不敢骂把 头。老陆说不敢。最后问他,背后骂把头呢。老陆火了,说背后骂人算什么东西! 这就是陆师傅,自从他答应了东家老爷,娶了那个丑陋的女人以后,他就再也 没做出什么漂亮的事情来。 陆师傅在后院那座高桥真男留下的小楼上关押了一个月。说起来一个月很短, 工人发一次工资,女人来一次例假,小孩剃一次光头,可是发酵车间却出了大事。 啤酒的口感越来越糟糕,驻外大使馆反馈回来一些不好的消息:出口到苏联的小麦 王牌啤酒让他们不高兴了,老毛子说孬孬孬,意思是你们的名牌啤酒怎么变味了。 于是,外贸部就责问下来,你们省城处在反修防修的前哨,怎么啤酒还让人家搞出 事端来了?省里革命委员会的负责人像耗子爬上花椒树,立刻麻爪了,忙命令红色 造反团派红卫兵去啤酒厂。他们让王胖子先把总工程师放出来。总工程师到车间走 了一圈,摇了摇头说,我一个人不行,还得有以前的陆师傅,这个人干活拿得起, 放得下。就这样,师傅又回到发酵车间来了。 师傅回到了他的岗位,叹了一口气说,我早就知道要出事的,我在后院急得睡 不着觉,尿黄尿,眼睛起蒙嘴起泡!师傅说着就拿起一只酒杯这个酒池子尝一口, 那个酒池子尝一口,然后又东闻一闻,西嗅一嗅,那样子像一只多疑的警犬,然后 径直去了繁殖室。那里,有五个繁殖酵母用的大池子。师傅在池壁上摸一把,伸出 手说,你们看看,三个月前我就提过这个事,你们谁也不理,再有三个月恐怕连酵 母也感染了。师傅的手墨黑一团,那是沥青老化造成的。 由于当时的革命形势已经到了斗、批、改全面发展的阶段,省里派下来的人隶 属红色造反团的对立面东北新曙光的红卫兵小将(老百姓戏称鼠团)。这些人一见 陆师傅两手墨黑就慌了,只好雷打急了往树上指,呵斥道,你不要跟无产阶级唱反 调,你想用生产压革命吗?这回轮到王胖子不高兴了,他扯着公鸭嗓子就嚷,外贸 部都怪罪下来了,你们这帮猪头除了吃饭就是抬杠。真是三七赶集,四六不懂!师 傅忙回头对我说,你去找锤子和铲子来,我是资产阶级分子,池子可是无产阶级革 命群众的酒壶!你把池底给砸开,要是没有问题,我现在就回后院小楼去! 师傅是个不说大话的人,老婆那么丑,师傅都不对她说大话。何况现在,连他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他敢狂妄吗!我拿来锤子和铲子跳到酒池 子里,三下两下就把池底给砸裂,用铲子一掀,一股浓烈的臭味冲天而起……因为 池底沥青龟裂,水泥胎子之间有了空隙,酒液和酵母便渗透进去,日积月累,就变 得臭不可闻了。师傅又把人们领到发酵间,指着温度表问,这不是原来那支表。换 这支表的时候校对了没有,它和实际温度能差两度,不信你们试一下! 发酵用的温度表和糖度表要求非常严格,要通过精密仪器检测,找出误差才能 使用。后任的发酵车间主任大老李拿着表到计量室一检测,高于实际温度二点三度。 气得师傅对大老李训斥道,这个误差对人无所谓,对酒的发酵是大麻烦,咱们的小 麦王变成了马尿。大老李啊,你这是杀猪吹屁股——愣装行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