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程方明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但却对苗族芦笙舞情有独钟。从省公安厅副 厅长的职位上离休后,每逢三六九日,总要邀集几个苗族朋友,在小区公园里跳上 两曲。 这源于很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时的他身为县服务团团长,带领一支三十多人的服务团和解放军队伍,从县 城出发,星夜奔赴一百多里外的黑洋大箐,抓捕土匪头子滚地龙和茄儿腿腿。 茄儿腿腿原本出生在一个富裕之家,祖上曾是黑嘎仲的官家,在当地风云一时。 其家道于民国初年开始没落,据说原因非常简单:某日午时,三名乞丐前来讨饭, 茄儿腿腿的奶奶由于脾气暴躁,加上心情烦闷,一锅铲打在一名小乞丐的头上,没 想到那小乞丐竟被当场打死。 另外两名乞丐抱头鼠窜,仓皇逃走,不料却在黄昏时分,带领三四百名乞丐潮 水般涌来,占领了黑嘎老爷的官家大院,这下惊动了大定府衙。三天后,乞丐越聚 越多,多达两三千名,一个个衣衫褴褛,目露凶光,又是拆房毁屋,又是杀牛宰马, 搞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最后,知府大人亲自坐着轿子前来处理。 处理的结果是:黑嘎老爷负责赔偿死者家属黄金百两,凡前来为死者讨公道的 乞丐,每人打发十两纹银。为了保全性命和平息事态,黑嘎老爷只好按照知府大人 的裁决办理。于是,黑嘎家从此一蹶不振。不再拥有万亩良田的黑嘎老爷,随即被 革去官家资格,收缴了土目印信。稍后,大定废府置县,黑嘎仲改成了水箐乡。 家道中落后,黑嘎老爷耐不住从土司到庶民的失落,很快就颓废下去,终日借 酒浇愁,若干年后郁郁而终。祖父死去的当晚,茄儿腿腿呱呱坠地,由于生得蹊跷, 乡人认为他是黑嘎老爷投胎转世,这让茄儿腿腿的父亲很是不爽,整天生捶死打地 拿自己婆娘出气。 黑嘎老爷生前一直怀疑是乡里的其他大户串通丐帮和官府收拾他家,冥冥中把 这怨气遗传给了茄儿腿腿,使他从小就仇视乡人。九岁那年,茄儿腿腿的父亲突然 得病而死,缺乏管教的茄儿腿腿更加放荡不羁,整日跟着一群地痞鬼混,十五六岁 就学会嫖娼赌博、欺男霸女,而且还抽起了大烟,只几年光阴,就把家财消耗殆尽。 他娘说他,他竟一脚把老娘踹下清坎,活活摔死了。 其实这个娘只是他的继母,他亲生娘亲在他两岁那年无法忍受折磨,上吊死了。 茄儿腿腿的父亲死后,继母招赘短工出身的程小杵,生下了程方明和程方明的妹妹 小甜甜。 程方明三岁那年,茄儿腿腿暗中勾结滚地龙,将程小杵绑架杀害。随后,只有 一岁多的妹妹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败光家产,踢死继母后,茄儿腿腿了无牵挂,便投奔驻扎在油黑大洞的滚地龙, 上山落草去了。由于心肠歹毒,下手狠辣,才三年时间,茄儿腿腿就当上了滚地龙 的得力助手,经常带着一二十名喽啰,到处打家劫舍,杀人放火。 安埋好母亲后,程方明几次上山寻找茄儿腿腿,要和他拼命。可每次连土匪窝 都没挨上,就被油黑大洞的众喽啰打下山来,差点送掉小命。 正当他无计可施之际,黔军旅长宋大马刀来黔西北剿匪清乡,只有十五岁的程 方明走破了三双草鞋,才来到大兔场,求见宋大马刀,控诉滚地龙和茄儿腿腿。 宋大马刀武艺高强,嫉恶如仇,听了程方明的控诉后,当即送他一把手枪,并 派一个连的队伍,叫他带路围攻油黑大洞。可是,这群土匪占据有利地形,负隅顽 抗,战斗打了好几个小时。渐渐天色将晚,土匪的阵地上突然滚下十几个人来。这 十几个人打扮得黑乎乎的,成扇面阵形从荆棘丛中滚了出来,一边开枪舞刀一边扔 手榴弹。 硝烟过后,枪声渐渐稀疏起来,最后清点战场,除了十几具土匪尸体外,军方 一无所获。原来滚地龙和茄儿腿腿仗着地龙滚荆的功夫,成功逃走了。 通过这次战斗,程方明知道凭这支黔军队伍是无法抓到滚地龙和茄儿腿腿的, 除非宋大马刀亲自出马。可堂堂一个旅长,是不可能为一个十五岁的小屁孩上战场 的,再说黔西北需要剿灭的土匪多如牛毛,滚地龙那几十号人,根本不值得宋大马 刀亲自出马。于是,程方明没跟随宋大马刀的部队返回驻地,而是另想办法,去抓 茄儿腿腿。 在查访茄儿腿腿的过程中,程方明终于知道了那晚土匪突围的秘密:原来他们 学会了一套名叫地龙滚荆的功夫,滚地龙因为擅长此功,才得了这个名号,于是打 得赢就打,打不赢就滚。一旦滚起来,不管前方是荆棘沟壑,还是悬岩陡坡,都一 往无前,而且还能边滚边开枪舞刀,让人防不胜防。 要防止茄儿腿腿再次逃跑,最好的办法就是学会地龙滚荆。于是又经过一段时 间的调查,程方明猛然醒悟,所谓地龙滚荆,其实就是一种芦笙舞。可是,芦笙舞 是苗族人的专利,作为一名汉人,如何才能把它学到手呢? 程方明整整琢磨了两年,才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踩场跳花。在黔西北的乌蒙 山中,只要具有一定人口数量的村庄,都可以踩个乡场,成为牲畜和农产品的集散 地。为了吸引老乡们前来赶场,组织者一般都会在踩场的当天邀请精通芦笙舞的苗 族人前来跳花助兴。 于是,程方明说动族中寨老,决定在寨子门口踩个乡场。踩场仪式如期举行, 乡里最大的苗寨派出一对青年男女前来跳花。寨老用石灰在空地上画了一个大圈, 数百乡民被围在圈外,只等呜噜呜噜的芦笙曲子响起,那对穿红挂绿的苗族青年就 会翩翩起舞。 芦笙终于响了起来,可跳来跳去,那对苗族青年只会蹲在地上跳“花脚乌龟”, 在他们休息的时候,程方明忍不住上前询问:“大哥,你会跳地龙滚荆不?” 苗族小伙先是一脸茫然地摇摇头,继而做出恍然大悟状,眼睛忽闪忽闪地问: “你说的是不是滚山荆?” 程方明不由一怔,先是摇了摇头,突然有所醒悟,说:“是的,就是滚山荆。” 那戴红头绳穿花裙子的苗族姑娘瞟了苗族小伙一眼,苗族小伙的脸色微微一变, 说:“那个舞太难了,我们跳不来。” 程方明非常失望,但还是以央求的口吻说:“听说你们会跳地龙滚荆的很多很 多,三岁孩子都会,麻烦你跳一个嘛哥,让我们开开眼界好不?你看别人跳三天大 花都才两块银元,只是请你们来跳个小半天,我们就开了三块大洋呢。” 苗族小伙有点蠢蠢欲动,都把芦笙塞进嘴里了,苗族姑娘却干咳一声,说: “程老板,我们跳不来滚山荆,要不,给你表演一个燕双飞吧。” 花了这么大力气,到头来连地龙滚荆的影子都没看见,程方明心里不由空空的, 在心疼钱的同时,也焦虑何时才能把滚地龙和茄儿腿腿抓住,为父母报仇。但他还 是抱着侥幸心理,点头答应说:“那好吧,你们就表演燕双飞吧。” 那对苗族青年相互对视了一眼,于是又吹起芦笙,面对面地转着圈圈跳起来, 他们越跳越快,越跳越快,最后还真像两只轻盈的燕子,在场子中央上下翻飞。这 些年,为了报仇,程方明跟着村里的护寨队长勤练武功,已经有了一定基础。这对 苗族青年先前的表演精彩是精彩,但却都是以前见过的。其他地方踩场,他也喜欢 赶去看跳花,看多了也就觉得稀松平常起来,反正都是吹着呜噜呜噜的芦笙曲子蹲 在地上跳着转圈圈。 可是,那对苗族青年一开始表演燕双飞,程方明的眼睛就被点亮了,心里的那 根弦也跟着绷得紧紧的。因为看他们的动作、姿势、腰身、舞步和力道,一定是练 过武的,并且还不是一般的身手。 那对苗族青年先是面对面地跳,不管怎么旋转翻飞,始终两两相对。可不知什 么时候,他们就并排在一起了,男的穿着战袍一样的麻布长衫,从前胸到后背,用 五色丝线绣着城池、山川、森林、河流以及通衢大道。女的也一样穿着战袍,只是 腰杆上多了条五彩缤纷的皱褶短裙,头上还扎着红头绳,看上去真像一只五彩斑斓 的燕子。加上她容颜秀丽,身姿婀娜,动作娇柔,简直美妙至极,乡民们无不看得 如痴如醉。 程方明从未想到世间还有如此美妙的芦笙舞,不由放下心事,也看得入迷起来。 突然,那对翩翩起舞的苗族青年,男的一边舞着一边微微蹲下身子,女的吹着芦笙, 身子往前一倾,便轻轻地飘上了男人的腰,再一飘,又飘到了肩上,又再一飘,就 飘上了男人的头顶。好一个燕子三抄水!只见那苗族女子,左脚轻轻地点在男人的 头上,右脚向后平平地抬起,展开,与上半身形成一条直线。小伙子吹着芦笙扎稳 马步,然后快速地迈开舞步,转起圈来。 雷鸣般的掌声随即响起,那只五彩斑斓的燕子也在男人的头顶上旋转起来,就 像一只美丽的风车,突然一个倒翻,连续翻了三个筋斗,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又 接着翩翩起舞。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双手一直握着芦笙,不停地舞动,芦笙曲子也 一直从未停歇。再舞了两圈,一曲燕双飞才宣告完成,雷鸣般的掌声再次爆发。 这些山民从来不兴鼓掌,今天算是破了先例,一个个眉欢眼笑,仿佛所有的沧 桑和愁云都从脸上一扫而光。他们因为开了眼界而开心。 作为出资者和组织者,程方明连忙凑了上去,向着那对苗族青年抱了抱拳,说 :“师傅,你们刚才的表演实在是太精彩了。” 那对刚刚赢得赞誉与喝彩的年轻舞者,女的抿着嘴微微一笑,就有些娇羞地把 布满红晕的脸别到一旁去了。男的摇了摇头,甩落几滴汗珠,对程方明说:“老板 过奖了,按照规矩,我们是不能在汉人面前表演这个舞的,见你心诚,就破例演了 一回。回去,估计又要被寨主骂了;骂还是轻的,估计还会被关被打,吃黄荆条跪 破碗呢。” 程方明又是歉疚,又是怅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们开这么高的价 钱请你们来,是想欣赏地龙滚荆,既然你们不会,那就算了,不为难你们了。” 苗族小伙看了站在旁边的女孩一眼,又向程方明使了个眼色,问:“老板,哪 里有茅坑?我想解个手。” 程方明会意,连忙说好的,我带你去,请跟我来,便带着苗族小伙往僻静处走 去。 走出五六十米,看看四下无人,苗族小伙一脸歉疚地说:“你说的地龙滚荆, 我们习惯叫它滚山荆。我们的祖先原本居住在黄河中下游的大平原上,后来为了争 夺地盘,与汉人发生战争,我们战败了,被迫让出家园,从北往南迁徙。后来,每 经过一个地方,就发生一场战争,我们被迫不停地迁徙,迁徙,从平原迁到盆地, 从盆地迁往丘陵,再从丘陵迁往深山老箐。传说在一千八百多年前,我们的祖先被 汉人从湘西追赶,最后来到乌蒙山中,可这里全是崇山峻岭,黑洋大箐,无路可走, 于是青壮年男子便把全身包裹起来,从荆棘丛中滚出一条大路,让老弱妇孺行走。 后来,为了纪念那段充满血泪和苦难的历史,我们这支苗族人便创造了滚山荆。可 那不是一般的舞蹈,而是气功、杂技、武术的结合,所以不会轻易传授,也不会轻 易表演。自从有人偷学了这门功夫,并在外面为非作歹,我们族里就严令禁止在外 人面前表演了,所以老板,你不要怪我不讲仁义。” 程方明深深地叹了口气,问:“偷学你们功夫的,是不是油黑大洞的滚地龙?” 苗族小伙一脸气愤地说:“是的,就是那个狗日的。他五岁时认我们寨老做干 爹,谁知这个短命私儿是有预谋的,就偷偷把这门功夫学去了。寨主知道后大发雷 霆,责令寨老去把功夫索回来。可那人不走正道,学会功夫后就上山当起了土匪, 发起蛮来连亲爹都不认,我们寨老就被他杀害了。寨主亲自出马,他就跑到油黑大 洞藏了起来,还买来长枪短炮,招揽亡命之徒,拉起几十人的队伍,据说连宋大马 刀都把他无可奈何。我们寨主的嘴皮有点长,那次征剿的时候,被那狗日的一枪打 缺了半边,从此成了个豁豁。” 程方明想起来了,那个苗寨的首领果然是个豁豁,只是跟一般的豁豁不同,一 般的豁豁都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比较规则和圆润,而那个苗寨首领的豁豁,却叉角 叉丫的,看上去不但滑稽,而且丑陋,原来是被滚地龙用枪打的,想笑却又不敢笑, 于是有些不死心地问:“师傅,那你跟我说句真心话,你会不会跳地龙滚荆?” 苗族小伙有点难为情地说:“不会,我们真的不会。” 程方明问:“茄儿腿腿和滚地龙害死了我的父母,我要找他们报仇,可他们却 学会了地龙滚荆,又能打又能逃,你能教我怎么办吗?” 苗族小伙说:“我们也想找滚地龙报仇,可那狗日的现在受了招安,当上了保 安大队长,有人有枪又有靠山,难啊!” 程方明咬牙切齿地说:“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不杀他们誓不为人。” 苗族小伙说:“寨主告诉我们,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总有一天你会成功 的。”说完,便转身往花场走去。回到场边,苗族女孩把脸一垮,劈头就问:“你 跟他说了啥?” 苗族小伙“嘿嘿”一笑:“没说啥子,没说啥子,他问你舞跳得那么好,有婆 家了没有。嘿嘿,嘿嘿。”然后降低声音说,“他想追你。” 苗族女孩脸一红,白了他一眼,就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