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张玉香正在墙脚下栽花时,她娘李银桃走了过来。李银桃走得不慌不忙的,看 张玉香把一棵兰草栽完了又培上土,这才弯下身子摸了一把张玉香的头说,乖,从 今天起咱们娘儿俩一起过了。 咱们娘儿俩一起过,我爹呢?张玉香不温不火把兰草栽实了,还给饮了一瓢水, 才仰起头这么问了她娘一句。 别提你那个没良心的爹,他跟人跑了!李银桃说完站直身子把眼光越过低矮的 院墙往寨下望去,好像能看见男人跑得撒欢的模样。 跟人跑了?张玉香停了栽花的动作,站起身望着娘,也不慌不忙地拿眼越过低 矮的墙头往寨子下瞅。她明明顺着娘的眼光爬过去的,却什么也没看见。 不知道的人看见她们娘儿俩那神态,还以为她们家就是走失了一只鸡或一只羊。 可就算是走失了一只鸡或一只羊,家里人也该满寨子打几声吆喝的啊。 黑王寨的传统,谁家丢了能走会跑的物件,只要吆喝几嗓子,寨子里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只要能动步能喘气儿的,都会帮腔吆喝几声帮腿跑几步寻找的。 一般这种时候,主人只要坐在家里等消息就成。差不多一支烟工夫就会有最新 消息反馈过来。好事可以不出门,坏事能够传千里,都跟寨子里这个爱帮腔帮腿的 习惯有关。 张玉香的爹跟人跑了,显而易见是坏事一桩,李银桃那表情却没坏到哪儿去。 跟张玉香说这个事就像说家里一只老母鸡被别家的骚公鸡引走了一样,见惯不惊的 架势。 张玉香没受到爹出走的半点儿影响,弯下腰来继续挖坑。兰草花还有两株,她 得栽完了才有时间来琢磨爹出走的事。爹只要跟娘一生气,就会出走几天,不过都 走不远,在亲戚家散散心,出一口闷气。 黑王寨有句老话,下雨走亲戚,赛做小生意。 张玉香的爹张大全出门散心,比做小生意还有赚头,亲戚家管吃管喝还管好言 语招待。 一般这时候,都会有亲戚悄悄带了话来给李银桃,让她们娘儿俩安心,张大全 走不远。既然走不远,就没必要四处张扬,弄得满寨子人跟着闹心。 以往这一切都在李银桃掌控之中,她也从不跟张玉香说道这个。 今天,是例外了。 张玉香再一次蹲下去时,特意仰头望了一下李银桃,她以为李银桃是没话跟自 己找话说。 像给李银桃证明似的,她家的电话这会儿响了,李银桃努了努嘴,示意张玉香 起身去接,你爹的电话,肯定是找你的! 李银桃猜得没错,电话果然是张大全打来找张玉香的。张玉香拍了拍手,在衣 服上又蹭了蹭,才漫不经心地抓起话筒。那边刚说了句我是你爹,张玉香就冲话筒 嚷了一句,我没有爹! 跟着啪一声挂了电话。 张玉香挂这个电话是有缘由的,平时爹到亲戚家散心从不带信给自己和娘,打 电话,这么郑重其事,不外乎就是真正离家出走,也就是娘嘴里的跟人跑了。 张玉香这一点上随娘,很坚决地站在了娘的立场上。 你当爹的都可以不要这个家了,我当女儿的当然也可以不认你这个爹了。 既然站在了娘的立场上,张玉香觉得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应该是改姓了,跟 娘姓,叫李玉香。 改姓不是小事,得到寨子里开证明,还得上乡里派出所重新改户口。十六岁的 张玉香就把衣服扯了扯,扯出了一副很周正的模样。爹没了不要紧,有娘在,家应 该还是周正的。 刚要出家门,村主任王大志来了。 李银桃本来以为男人走就走了,大不了自己肩头多些活路,地里面多洒些汗水。 没想到还引起了村主任的重视,居然都主动登门了,可见有个男人在家里还是重要 的。 感觉到了男人的重要,李银桃就双膝一软,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没良心的东西,说跟人跑就跑了!李银桃本来想很泼妇样地骂几声响街的,偏 偏眼泪不争气,呼一下子流了出来。 王大志当村主任不是第一年了,碰上男人跟女人跑的棘手事儿还是第一件,感 觉很不好办。以前寨子里也不是没人跑过,可跟人跑的都是女人,那样的事儿不棘 手,女人为啥会跑?还不是嫌男人没出息。 王大志做这些男人的工作基本是靠骂解决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人家要是 有衣穿有饭吃会跑?自个儿没出息,就别怨女人生了个水性长了个杨花,换我,早 就跑了,还会轮到现在?知足吧你! 这一骂吧,那些男人多半就知足了。好像女人没早跑几年实在是很对得起自己 的事。所以啊,有那跑出去几年又回到寨子过日子的女人,男人更是疼得不行。 这一回,情况不一样了,总不至于骂李银桃没出息吧? 黑王寨对女人的出息认定很原始,也很单一,能生孩子的女人就是有出息,张 玉香都在李银桃眼皮底下出息成大姑娘了。 王大志就背起手皱着眉头在李银桃面前踱着步子转悠。李银桃哭的样子很可怜, 有那么点儿楚楚动人的意思。 王大志喉咙里干了一下,既然来了,总得表示一下自己的关怀吧。 王大志就蹲下身子做深挖根源的样子分析说,银桃啊,你家大全出走前有没有 什么征兆啊? 啥征兆?李银桃读书时不上心,种地生孩子这么多年穷折腾下来,早忘了征兆 是个啥讲法。 就是有啥迹象?王大志启发说,比如说跟你打了还是骂了或者分床睡了? 李银桃抹了一把泪,仔细回忆一下说,没呢,走的头天晚上他还睡了我的,两 次,一晚上两次啊,他很久没这么折腾我了。 王大志忍不住皱了一下眉,这个女人,咋这么没心没肺?还一晚上两次,这样 的事也好意思说出口。那他甩下你们娘儿俩,总有个理由吧? 李银桃想不出个什么理由,嘴里就狠狠地骂了一句,他个死猪,图一个人轻爽 呗! 什么死猪活猪的,对男人要温柔点!王大志生气了,他老婆也经常骂他死猪来 着,作为男人,王大志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这句话。 王大志这一生气吧,多少有了点儿威严。李银桃吓了一跳,这才发现王大志跟 平时有了很大的区别,李银桃就期期艾艾应了一句,主任,主任下回我一定温柔! 还有下回,张大全回不回来是两可的事呢!王大志心里这么想,手上还是轻轻 地拍了拍李银桃哭得衣衫不整裸露出的半个肩头,表扬说,这就对了,点灯要油, 耕地用牛,想留住自个儿男人靠的是温柔! 想留住男人靠温柔?李银桃把个语气尽量放得很温柔,主任你说了的啊,我打 从今儿就温柔,等他回来。 你放心,就是你男人等不回来,寨子里还缺了两条腿的男人帮你?王大志把手 从李银桃肩上拿下来时,顺手在李银桃腰肢间停留了一下,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李 银桃的肩颈窝一眼。王大志这一眼,让李银桃心底一下子亮堂起来,本来就不重要 的张大全这会儿在心头就更微不足道了,自己还是有男人关心的。 以往,怎么就没发现这些关心呢? 发现这些关心的李银桃嘴里说要温柔地等张大全回来,心里打的却是另外一个 算盘,你狗日的张大全只要敢回来,老娘不一刀捅了你就对不起老子的娘! 王大志见劝说生效,就迈步出门,做第二步打算,怎么着也得安排几个人去附 近找找张大全。这种事是需要走这么一个过场的,不然他这个村主任就没了存在的 意义。 因为内心的愤怒燃烧,李银桃上下牙齿交错起来格格作响,一点也没发现王大 志的悄然离开,更没听见张玉香跟在王大志后面走得脚步声扑扑地响。 王大志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以为是李银桃起身送自己,扭过头,见张玉香跟 在自个儿后边。很奇怪,停住脚步问她,你爹跟狐狸精跑了,你不陪你娘,跟在我 后面干啥? 我要改姓,姓李!张玉香硬邦邦来了这么一句。 王大志就明白了,这丫头气性大。 王大志就说行,姓李就姓李。 张玉香顿了顿,说光姓李还不行。 咋了?王大志觉得奇怪,这丫头很难缠呢。 你还得帮我娘,不光是你,寨子里有两条腿的男人都得帮!张玉香又硬邦邦地 说,好像她爹这一走,全寨子人都欠了她家陈年旧账似的。 行,我们帮!王大志挠着头皮笑了,放心,寨子里有两条腿的男人都乐意帮。 王大志心里还有一句话是以画外音的方式说出来的:不光男人的两条腿愿意帮, 男人的第三条腿更乐意帮。 张玉香不笑,板板正正地站在王大志面前说,你们帮了我娘我会记住,长大了 我会报恩的。 啥恩不恩的!王大志刚要接嘴呢,张玉香腮帮子一鼓又补了一句,但你们欺负 了我娘我也会记住,谁欺负我娘了我将来一刀捅死谁!这话说得冷冰冰的,一点儿 也没小女孩家的温柔劲儿。 王大志吓一跳,冷汗从背后冒出来:栽花靠墙,养女随娘,这娘儿俩看出我要 欺负她们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