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孔文山离任十年后,他儿子孔桂军操持了蝉村大印,又做了村长。 孔桂军当上村长,不是靠老子,靠的是实力。他用的是高压政策,什么计划生 育呀,集资修路呀,水利河工呀,一声令下,言必行,行必果。许多年轻人出去打 工,各村的河工任务都难以完成,唯有蝉村按时完成。孔桂军说了,河工任务是上 级分配的,谁家都得上,给钱都不行。杨武的儿子在省城打工,河工没人去,孔桂 军带人连夜去省城将杨武儿子揪了回来。孔桂军说,只要你户口落在蝉村,就得听 我的。为此我曾一度惶惶然,以为孔桂军会来省城揪我回去,后来才安了心——原 来我的户口不在蝉村。 孔桂军虽然蛮横,但对孔文山却唯唯诺诺的。去年孔文山七十九了,按照蝉村 的风俗,老人祝寿,过九不过十,既图吉利,也怕老人有个闪失过不了十。孔桂军 向父亲提了祝寿的事,既表表孝心,也想凭借他的地位,趁机捞一把。孔文山最讨 厌别人盯着他的年纪了。他喜欢蒙着头过,不肯过生日。他怕过生日会惊动阎王, 大笔一勾,他就得去报到了。呸!孔桂军突然抽了自己一嘴巴,惹得孔文山把拐杖 在地上戳了几个洞,说要过你过,反正我不过。孔文山说不过,孔桂军奈何不得, 只好不过。其时孔文山已是食道癌早期,医生说也就是三年两载的事,一年半载还 死不了。这是公开的秘密,除了孔文山,蝉村人都知道。老村长除了身体虚点四肢 弱点说话咳嗽外,饭还吃得下,药也在服,活上个半年是十拿九稳的事,到了明年 正月,再做大寿也不迟。孔桂军把算盘拨得哗啦响,却怎么也料不到,孔文山在这 个夏天,竟然死了。 孔文山死在蝉村最北面的楝树林里。 村北的楝树林,树很多,林子大而密,且处于接壤地带,再往北玄,便是桃村 了。这儿离村庄远,又偏离公路,偶尔有人去平整下地。平日里没人去,只有蝉子 蝉孙们独占高枝,伏在楝树上,得天独厚地高唱。 孔文山是每天必去楝树林的。在他的心目中,蝉村不是一个村,而是他戎马一 生的疆场,楝树林就好比蝉村的北疆。孔文山每天都要坐在楝树林里小憩一会儿, 看蝉村有没有落后于桃村,看桃村有没有入侵蝉村。看到楝树林还是蝉村的,看到 桃村不及蝉村,他才肯把心稳稳当当地放进肚里。 这一天很平常,与平时没什么不同。所以,没人留意孔文山是何时走进楝树林 的,也没人留意他有没有走出这片楝树林。 蝉一直在叫。蝉把太阳叫下了山,把天渐渐叫黑了。蝉仍在叫,星星好奇地眨 着眼睛。 蝉声嘹亮的时候,必定是夏天。夏天的夜晚特别地热,屋里透不过气来,躺下 便是一身汗,黏糊糊的。蝉村人三三两两围坐在楝树下纳凉,讲着天南地北的见闻。 孔桂军和几个村干部摸了几圈麻将,不时弄个黄段子提提神。摇头扇呼呼地吹,仍 有蚊子袭击,孔桂军叭地一掌,手心都是血。看看表,十二点多了,一推牌,回家 睡觉。 回到家,见老婆躺在床上,只穿个内裤睡了,两个奶子东倒西歪的。风扇是带 夜光的,嘿哧嘿哧地转。孔桂军洗了澡,上了床,多看了一眼老婆的奶子,裤裆便 支了起来,扒了老婆的内裤,嘿哧嘿哧地干了起来。老婆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他搞 醒了。 你个烂雀子的,几点了,还忙这事?老婆没过瘾,不满地抓起孔桂军的内裤, 在私处擦了一把。 十二点多了。孔桂军躺在床上,腰酸背痛。 老不死的回来了没有?老婆问。 这么晚了,他不回来能去哪儿?孔桂军笑,说,给他个老太婆,他也弄不了啊。 老婆嘻嘻哈哈地笑,说睡前我看他的门还锁着呢。没准真去勾搭那一枝香了。 一枝香是孔文山在台上时的相好,本名赵枝香,快六十了。 扯鸡巴淡!什么一枝香?早就一剪没了。他俩多少年不来往了。孔桂军不太放 心,一骨碌起身,套上背心短裤,出去了。 孔文山和孔桂军住一个院子,但不是一套房,孔文山住在东头那两间。 走到父亲门外,一看,门还关着,隐约挂了把黑锁。走近跟前,用手一抓,果 然是铁将军把门。 孔桂军有些惊慌,大呼小叫地叫起老婆。老婆顾不上穿奶罩,套上汗衫大裤头, 两人分头去找。去了父亲常走动的邻居家,没找到,反倒惊动了不少人。大家一起 分头找,几十支手电筒把蝉村照得灯火通明。蝉村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吵嚷声划破 了夜的寂静。更多的人闻讯加入进来,大家做着种种猜测,有说走迷路了,有说走 亲戚了,还有人小声嘀咕,说会一枝香去了吧?然后捂嘴偷着乐。孔文山也许没料 到,他那点风流事儿,至死都被蝉村人津津乐道。 有人耳尖,听到了蝉的声音。侧耳细听,蝉在远处夜啼,不是独唱,是大合唱。 蝉村人最懂蝉的生活习性了,蝉在夜里咋会叫呢?太反常了。地震之前鸡犬不宁, 水灾来了老鼠搬家,蝉的夜啼是否也预示着某种不祥呢?循着蝉声向北找,一直走 到黑咕隆咚的楝树林。几十支手电筒的光柱洞穿树林,仿佛在往鱼塘里扔鱼叉。 蝉声戛然而止。 不祥的预感终于证实,孔文山正死在了这片楝树林里。楝树林里除了凌乱不堪 的枝藤蔓叶,还有厚厚一地的楝树枣。最先看到孔文山躺在地上的是梁玉清。他一 直在深圳打工,半月前刚从深圳回来。梁玉清的手电筒从一地的楝树枝上溜过时, 发现了一只白猫,猫在黑枝绿叶间。梁玉清以为是猫呢,叫了一声喵。白猫却不惊 不慌,岿然不动。梁玉清正欲捕捉,孔桂军突然惨叫一声,像猫一样蹿了过去。 白猫其实是孔文山的一头白发。孔文山倒在楝树丛中,身上覆盖着枝叶,他的 脸痛苦地抽搐着,四肢不规则地弯曲,在最后时刻一定做过痛苦的挣扎。孔文山的 嘴里塞满了楝树枣,不是几个,是几十个,就像吃炒盐豆那样,整把整把地塞在嘴 里,连鼻孔里都塞满了楝村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