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孔文山虽然盖棺了,却不能定论。能够怀疑的对象都排除了,案情仍是扑朔迷 离。霍介会认定孔文山不是情杀,不是误杀,当然更不是奸杀。会不会是突发事件 招致杀身之祸呢?孔桂军疑惑地问,比如老爷子看见不该看见的事,过问不该过问 的事?霍介会说,那么必定发生了相关联的案件,比如强奸,抢劫或杀人,但派出 所并没有接到其他报案。再说傍晚时分,楝树林很黑,老村长人老眼花,拄着拐腿 又不便,假如发生了凶案,凶手完全可以做到迅速逃离现场,没必要杀他。 分析了半天,霍介会还是把孔文山之死定为仇杀。孔桂军肯定地说,父亲真的 没有仇人。霍介会说,把范围再扩大一点,那些犯有前科的,偷鸡摸狗的,对社会 抱有不满情绪的,还有那些急于想离开蝉村的人,都应当作为怀疑的对象。 孔桂军一个人坐在队部里,像犁田似的,把蝉村犁了一遍,没犁出一个可疑的 人来。正欲再犁一遍,梁玉清来了。 梁玉清要去深圳了,说老村长的事处理完了,我们能出去了吧?孔桂军问打算 什么时候走?梁玉清说,就这几天,深圳那边来电话催了。孔桂军哦了一声,问, 老宋也和你一起走?梁玉清说,是的。梁玉清又说,于大呆也去。孔桂军从椅子上 腾地跳了起来,说,开什么玩笑?大呆都七十了,还打什么工啊? 梁玉清说,大呆儿子一天天大了,快到婚娶的年龄了,再不出去挣点钱,儿子 真的要打光棍了。我帮大呆谋了份差事:拾荒。南方企业多,人口多,垃圾也多, 去拾荒肯定赚钱,又不受约束管制,不用交税交费,挣多少都是自己的。我在家具 厂上班,厂里的垃圾多得很,每天都是成车成车地往外拉,卖给谁都一样。将来大 呆赚的钱,说不定比打工还多呢。 孔桂军说,老宋和于大呆是死对头,你不知道啊? 梁玉清笑笑,说是的,宋满仓不愿带上于大呆,说他去,我就不去。后来我做 了老宋的工作,又请老宋喝酒,好说歹说,总算做通了。 孔桂军想起霍介会交代过,想要离开蝉村的人,也是怀疑对象,便找了霍介会, 说了梁玉清的事。 霍介会拧着眉,不解地啧着嘴,说怪了,于大呆竟要去打工,难道……孔桂军 明白霍介会的意思,一摆手说,不可能,给他于大呆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老村 长在世时没少关照他,他不能恩将仇报!何况我们两家这些年来往频繁,交情不浅, 大呆人呆,可心眼好。他出去打工全是为了家乐。 霍介会在心里打了个结。我给霍介会建议,要了解两家关系,还得实行外围打 转的办法,和梁玉清多聊聊。梁玉清做过村长,觉悟高,又出去闯荡了几年,看得 开,这是其一;二是梁玉清不姓孔,与孔家于家关系不近不远;三是孔文山的死可 能是历史恩怨,梁玉清做过村长,应当熟悉那段历史。霍介会点点头,说我说的有 道理。 霍介会以办理边防证的名义,通知梁玉清来派出所。梁玉清很配合,霍介会问 什么,梁玉清答什么。梁玉清说,其实二十年前,这两家并无瓜葛。于大呆捧着讨 饭棍,和谁家都攀不上亲。但就在1984年,孔文山突然关心起于大呆来,还扔了于 大呆的讨饭棍,一次次将口粮送到于家。 村里救济贫困户,理所当然嘛。霍介会说。 话是这么说,可村里以前从没那样帮过于家呀。即使救济,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不足以让于家维持生计,于家只能靠讨饭为生。 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吗? 说不清。我也只能是瞎琢磨。不知你看出来没有,于家那小子长得挺像孔家人 的? 霍介会噫了一声,嘀咕道,那么眼熟呢。像一把钥匙,霍介会紧蹙的眉头忽然 打开了。 梁玉清接着说,1983年夏末,蝉村发生了一件事,可能是这件事。将孔于两家 拉近了。 这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1982年初夏,蝉村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喜事儿——蝉 村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于大呆娶上了媳妇。于大呆,一个年近半百、大半截身子 进土的人,还有点呆,温饱问题还解决不了,他凭什么能娶上媳妇呢?生生羡煞了 蝉村的光棍汉们。 于大呆的媳妇不是明媒正娶,而是捡来的。用孔桂军的话说,于大呆能讨到老 婆,全亏了我家老头子。孔桂军那时刚三十,结婚后生了两个丫头。孔桂军这么说, 自有他的道理。于大呆是在看果园的时候捡到媳妇的。而看果园这份美差,正是孔 文山照顾安排给于大呆的。 孔文山安排于大呆看果园,完全是出于“人尽其才”的考虑。在蝉村,于大呆 的呆是出了名的。一是说话反应慢,你问三句,他才答一句,而且要仔细听。他的 声音不是从口中发出的,像是西天的闷雷,从喉咙里滚出来。二是干活反应慢,别 人半天挑十担粪,他只挑三四担,男人们都不要他,推来推去的,就把他推出了男 劳力的行列,推进了放牛拾粪割草的非男劳力的队列。这些都是轻巧活,于大呆都 干过,但都干不好。牛放丢了,割草不如女人快,拾粪不是他找粪,而是粪找他。 看果园其实也不适合他,但他比稻草人会走路。于大呆一年挣的工分,不够自己吃 的,每到夏秋之交,他就要挨家讨饭了。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于大呆没有预感到桃花运要砸到头上。四点来钟, 于大呆走出果园的棚子,从裆里掏出家伙,对着一片草丛狂泻。撒得正痛快时,他 突然发现草丛中有一双眼睛,正在看自己。于大呆一惊,尿淋了一裤子,急忙将家 伙塞进裤裆,慢慢靠过去。那人起身就跑,慌不择路,一头栽进了果园旁的引河里。 那人蹲过的地方,一地的苹果皮核。原来是偷果子的贼。于大呆反应慢,看了半天 才去追,刚跑到河边,就听到河里喊救命。听声音是个女的。于大呆一看,水里有 个脑袋在沉浮。于大呆这次反应快了点,一猛子扎进水里,将女人拉上了岸。 女人正是偷果贼。不知是偷果心虚,还是水淹怕了,女人全身都在抖。于大呆 一看,女人身材不错,凹凸有致,而且脸蛋也不错。于是硬邦邦地说,到棚里去, 把身上的水擦了。于大呆的声音嗡嗡的,女人似懂非懂,只是乖乖地跟着于大呆进 了棚子。两人进了棚子,于大呆递过一条黑糊糊的毛巾,扔给女人。女人用毛巾擦 了头发和脸。女人穿的是白色圆领衫,湿漉漉的,裹住乳房,乳头隐约可见。女人 一抬头,发现于大呆正盯着自己的乳房,急忙将圆领衫抖了抖,衣服松开了些。于 大呆进了果园,从地上捡了几个梨,到河里洗了洗,递给了女人,然后向着女人坐。 女人侧身向外坐,一边啃着梨。 天色渐暗,果园比外面黑得快些,黑暗慢慢涌上来。两人干坐着,没说上几句 话。于大呆知道女人姓黄,便按蝉村人的习惯叫她黄丫,问她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黄丫像没听见,坐着一动不动。 于大呆说黄丫你坐,我回家做饭。也不管黄丫听懂没有,就走了。于大呆做了 玉米糊,装进钢筋锅里,拎到了果园。黄丫朝于大呆僵笑了一下。于大呆盛了碗粥 给黄丫,黄丫接了,呼噜呼噜喝起来。于大呆还没喝到一半,黄丫就喝完了,空碗 抓在手里。于大呆又给她盛上,她呼噜呼噜又喝了。于大呆放下碗筷不吃了,剩下 的粥都给黄丫喝。 棚子外黑沉沉的,墨色的天空镶着晶亮的星。棚子里亮着一盏马灯,照着两个 寡言的人。两人就那么坐着,黄丫不说走,于大呆也不叫黄丫走。一会儿,黄丫打 盹了,于大呆也困了。于大呆闷声道,你睡床上,我睡地上。黄丫看看于大呆,真 的上床睡了。于大呆将用做雨衣的塑料布铺在地上,和衣睡了。马灯没有熄,棚子 里罩着一层昏黄的光晕。黄丫睡下,又坐起来,脱了身上还有些潮湿的衣服。于大 呆睁开眼,看见黄丫身上只剩了裤头,晦暗的光线里,两个奶子像两只鸽子,闪着 瓷器般的幽光。于大呆的裆儿突然触电似的,不停地跳,之后便冲天而起了。于大 呆憋了一会儿,那玩意儿仍箭在弦上。于大呆不停地翻身,左翻右翻,就翻到了床 上,黑塔般的身体山一样压在了黄丫的身上。黄丫使劲推他推不动,他像磨盘似的, 沉沉地压住黄丫,一只手迅速扯去了黄丫的裤头。黄丫惊恐地叫出了声。 于大呆五十了,这方面却是新手,忙了半天,才进了黄丫的身体。整个过程疯 狂却不顺利。于大呆手忙脚乱,黄丫龇牙咧嘴地喊痛。事毕,于大呆看见黄丫身下 的一抹黑红。 黄丫哭了。 于大呆有点怕,弄不好要坐牢的。孙村的孙大左就因为强奸坐了牢。于大呆越 想越怕,穿上裤头就跑。光着身子的黄丫一下冲出来,一把抱住他。一碰到黄丫的 身子,于大呆就软了,顺势抱住黄丫,两人又滚在一起,滚到了天亮。 第二天,于大呆领着黄丫回家了。蝉村人才发现,于大呆捡了个媳妇。于大呆 走在前面,黄丫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有人奇怪,问于大呆,谁呀?于大呆憨憨地 笑。又问,你买来的媳妇?于大呆还是憨憨地笑。有人拦着路,不让黄丫走,非要 于大呆说清楚,是媳妇还是干女儿。于大呆结巴着说,我、我……我媳妇。于大呆 捡了个眉清目秀的黄花闺女,蝉村人吃惊不小。 后来蝉村人才发现,黄丫不太正常。准确点说,是有点傻。走在路上,见到大 人,黄丫往一边躲。见到小孩,黄丫会瞪眼睛。黄丫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宋满仓 把黄丫看得仔细,也有不少发现。黄丫长得不赖,身上比脸白,两个奶子像兔子赛 跑。黄丫来蝉村久了,熟了,脸上慢慢有了笑容,话不多,吐字像蛤蟆往外蹦。 宋满仓喜欢逗黄丫,趁机看一眼黄丫的奶子。宋满仓说,大呆喝你奶了没有? 喝——没——没。黄丫脸红了。 宋满仓问黄丫,昨晚大呆和你睡了几次? 不——要——脸。黄丫一字一顿的。 宋满仓贼溜溜的眼睛盯着黄丫的胸脯,问,你和大呆睡觉,谁在上面谁在下面? 黄丫举手打宋满仓,追得宋满仓满场子跑。 那天,宋满仓尾随黄丫进了楝树林。见四周没人,宋满仓从袋里掏出五块钱, 递给黄丫,另一只手就势伸进黄丫衣服里。黄丫哼了一声,却没有打掉宋满仓的手。 宋满仓闭上眼睛享受呢,手上突然着了一道力,人差点被摔倒。宋满仓睁眼一看, 孔文山扛着锄头走了。黄丫的脸红红的,像个苹果。 关你什么事!宋满仓在心里骂,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一枝香那个鸡窝,都叫你 捣烂了!宋满仓气得咬牙切齿,旧仇新恨,在心中五味杂陈。 在蝉村,宋满仓也算有脸面的人。他的木匠手艺在蝉村是一流的,他打出的家 具光滑、流畅、夯实,还带点艺术感。所以蝉村人家儿子娶亲,闺女出嫁,老人送 终,都喜欢请宋满仓做木工活。要不是头上那癞疤,宋满仓是不可能打光棍的。不 过宋满仓说,若不是孔文山,我宋满仓早就娶上媳妇了。这话是有道理的。六年前, 宋满仓快三十了,到了打光棍的节骨眼上,很着急,便悄悄出去接了些木工活赚钱。 再赚点,就凑够三间瓦房了。偏在这时,孔文山将一顶资本主义尾巴的帽子,牢牢 扣在了宋满仓的秃头上,还将他关进牛棚。宋满仓本想筑巢引凤,结果巢没筑成, 又戴了顶高帽,媳妇的事彻底泡汤。三十岁一晃而过,引凤的事从此像秋后的茅草 ——黄了。 在蝉村,打光棍的人很少。于大呆算是光棍的鼻祖了,宋满仓其次,孔小毛殿 后。孔小毛傻不楞登的,当时还没三十岁,尚是未知数。于大呆五十了,本以为光 棍大旗扛定了呢,谁知中途叛变,做了光棍队伍里的逃兵。宋满仓从此成了蝉村光 棍队伍里的领军人物,而且是光杆司令,倍觉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