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边关小城西州,方寸之地,城中央立着明代修建的鼓楼,四条大街一眼就能望 到头。全城几万人,常年累月在一坨地上生活,走过来,走过去,你望我,我望你, 日子久了,很多就成了熟面孔,但相互并不认识,见了面也不搭话,更不知道对方 的职业和身份。有时一天在街头碰上几回,相互笑一笑,点个头,算作打招呼,很 和善的样子,然后匆匆走过,谁干谁的营生,互不干涉。这样也好,和谐社会嘛! 但有一个人的名声是很响的,全城很多人都认识她。这个人叫肖咪咪。 肖咪咪人长得漂亮,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粉面含春威不露,朱唇未启笑 先闻。男人们见了她,都想主动和她打个招呼,因为她比自己的老婆漂亮;女人们 见了她,都低着头走路,因为自己没有她好看。如今,咪咪三十多岁快奔四十,风 韵仍不减当年。据说咪咪一共嫁了四个男人,都浪费了,死的死,离的离,到头来 嫁了个瘸子——半拉子残废人。这正应了戏文里的一句词:红颜薄命。也应了当地 的一句民间俗语:好菜费饭,好婆娘费汉。 据知情者说,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咪咪的妈就有了“红断街”的外号。 咪咪的祖上是河西张掖郡人氏,靠卖小吃为生。到咪咪的爷爷那一辈才流落到 西州,在东梢门外开了家车马店,名曰“客来顺”。一口水井,几盘土炕,再加上 歇车的棚子和拴牲口的木桩,投入不多,获利也很微薄。但就是这个“客来顺”, 一度曾名贯西州,红得发紫。究其原因,说是“客来顺”店主有个漂亮姑娘,十分 美丽,招人喜爱。 她叫香旦子,十六七岁即发育得周周正正,齐齐全全:满月似的脸盘,柳叶似 的眉毛,又黑又亮的头发梳成一条油光光的大辫子,有时盘在头顶,有时垂在脑后 ;辫梢上扎着马莲紫的蝴蝶结,随着身子的摆动,仿佛随时都要展翅飞翔。 香旦子有个特点:爱笑。香旦子的笑声又脆亮又轻盈,活像是玉器盘里撒了一 把金豆豆,又像是微风吹动了银铃铃。香旦子平日的穿戴打扮也不俗:花洋布旗袍, 丝线袜,方口带襻的黑皮鞋。她还有一样值钱的东西:一对祁连玉手镯。那是她小 时候拜干爹时城西的玉石匠段三爷送给她的礼物,据说值十石老麦子的价钱。那东 西晶莹剔透,嫩绿中带些鹅黄,是祁连玉中不可多得的珍品。香旦子细嫩光滑的腕 子上常年戴着这对祁连玉手镯,把她衬托得越发俊秀高雅,婀娜娉婷。 老店主两口儿把香旦子当作掌上明珠,平日不让她上街乱跑,只让她在房中描 龙绣凤、读书识字,偶尔打发她上街买个醋打个酱油,也是快去快回,稍一慢腾, 店主婆就颠着两只白薯脚跑到街上喊:香旦子哎,快回来!香旦子哎,快回来!连 喊两声不答应,就跺着白薯脚骂:这狼吃的跑到哪里去了啊? “客来顺”的香旦子一上街,就成了人们眼里一道亮丽的风景,推车的住了脚, 挑担的歇了腿,耍猴的停了锣,说书的闭了嘴,都把香旦子看在眼里拔不出来。男 人们空咽唾沫干拌嘴,只能用目光把小姑娘浑身上下摸个遍,偷偷地过个眼瘾;女 人们心里嫉妒,暗骂老天爷不公平,把优点都给了车马店的这个小狐狸精,恨爹娘 无能,没有把自己制造成像她那样的美人。 从远乡里进城来的马车驴车老牛车,一到东梢门,一眼就望见了“客来顺”亮 亮的招牌。车户们互相问:今夜哪里歇?答曰“客来顺”。为啥要住“客来顺”? 有的说“客来顺”的井水甜,好饮牲口。有的说“客来顺”的柴禾干,好做吃食。 有的说“客来顺”的土炕热,好焐身子。有的说“客来顺”的门户严,不丢东西。 随口可以编出一千个理由,谁也不愿说出真心话。其实,谁的心里都清楚,原因只 有一个:“客来顺”的姑娘俊! 人的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客来顺”因为有了香旦子,生意像浇了尿的豆芽 菜,可着劲往上长。每天一到傍黑,“客满”的牌子就准时挂在了大门外。老店主 两口儿睡在炕上数钱,心里舒坦得像用鸡毛翎翎扫。 香旦子不光模样出众,手脚也勤快利落。车户们都以使唤香旦子为荣:香旦子, 给东屋送些开水来!香旦子,给西屋添些灯油来!香旦子,给我找个针线来…… 不论啥事情,只要车户们开口,香旦子总是一时三刻就办好。 香旦子像一朵雨做的云,把车户们的心浇得湿漉漉的。 香旦子像一盆燃烧的火,把车户们的心烤得热烘烘的。 香旦子心热嘴也甜,见了老的叫大爷,见了小的喊大哥。车户们都爱看香旦子 满月似的笑脸,都爱听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她是男人们开心的钥匙,梦中的女神。 乡下人厚道。车户们每次来住店,都少不了要给香旦子带些自家地里长的新鲜 东西:香瓜、嫩菜、各色果子。有了香旦子,店主婆厨下的嫩菜吃不完,瓜果盛满 篮。店主婆喜得合不上嘴,只是担心香旦子一天比一天大了,成天价跟那些浑身汗 臭味的车户们混搅在一起,万一哪天出个啥事情,就把个花朵儿似的好姑娘给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