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进入八月,小来杭和芦花先后下蛋了。别瞧洁白的衣裳、红彤彤的脸都遮掩不 住小来杭窈窕瘦小的体形,但她下蛋却特别勤,一天保准一个,从不落空。芦花能 耐更大,三天两个蛋,都是无与伦比的特大号双黄蛋。 你们猜猜我澳洲黑怎么样了?告诉你们吧,我如今身高一米有余,体重十四斤, 全面突破九斤黄创造的大院记录。不过我不像九斤黄那么好掐架,因为人整人和人 斗人已经掐得一塌糊涂,我们鸡类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我打鸣洪亮,动作敏捷,奔 跑迅速,加上彬彬有礼,所以成为大院独一无二的雄鸡,不管谁挨了欺负都找我评 理。九斤黄郁郁寡欢靠边站了,但我不做落井投石的事,在它面前仍然百依百顺, 尽量保全它的尊严。小主人看出来了,每次我谦让都会受到他的奖励,有时是一条 虫子,有时是一块肉。现在肉供应很紧张,每人每月也就半斤,能吃块肉是相当奢 侈的,小主人却经常将老主人给他的肉省下来喂我们。 天气渐凉,鸡鸟猴也渐渐吃不到了。树荫下、菜田里等植被茂盛的地方,“吊 死鬼”(槐树上的一种虫子)、大青虫和菜虫就成为我们动物蛋白的主要来源。小 主人并没有为我们的吃喝发愁,随着太阳下山越来越早,他带我们回家的时间则拖 得越来越迟,好几次我们都看不清路,由于对黑夜的恐惧,六只鸡都簇拥在他的左 右。朦胧的夜色下,他就是我们的天使。社会上再纷纭杂沓,大院依然组织起少年 之家,而且排练文艺节目,准备国庆节与大人们同台演出。听说才旦卓玛要登台表 演《唱支山歌给党听》,吕文科也来表演《八角楼的灯光》。与歌唱家同台表演不 可马虎,所以少年之家的老师很用心地编排了一套儿童组歌,老师居然让小主人独 唱《歌唱二小放牛郎》并领唱《花儿朵朵向太阳》,而且被大院造反派头头批准了。 小主人受宠若惊,暂时放下我们,放下菜田,放下钟爱的一切,全身心投入排 练。他平时就挺爱唱歌,悦耳的童音很迷人。一个年逾十三的少年,没有变声,没 有拔个,身体各个部位都还停留在儿童时期,大概少年之家的老师们就是相中了这 点吧。 他去忙了,只有早上在食筒里倒米换水时能见他一面。当他陶醉在充实的生活 中时,一场万劫不复的灾难降临到三只老鸡的身上。就在大院庆祝国庆十八周年革 命群众文艺汇报演出的当天,三只老鸡成了刀下鬼。早晨小主人还喂过虫子,那一 定是他昨天利用休息时间在菜园捉来的大青虫。保存得当,我们吃到嘴里虫子还拼 命蠕动着肉乎乎的躯体。 鸡笼一下子少了三只鸡,顿时显得宽敞了许多。我们还笼罩在九斤黄它们被宰 杀的哀叫中,尤其大黄的叫声最为凄怆。尽管大黄是一只被人瞧不上眼的土鸡,但 它对小主人很忠实,对我们很友好。大黄死了,临死前没看到小主人,也没来得及 跟我们诀别。我为它难过,也为九斤黄和小红匆匆离去难过。 小主人回家很晚,天空犹如涂上一层厚厚的黑漆,总之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当 五更天我第一遍打鸣时,朦朦胧胧看到小主人蜷缩在鸡笼旁,我的叫声戛然而止, 真不忍心叫醒他。可是我睡不着了,望着寥若晨星的天空,想念故去的三只老鸡。 晨曦涂在小主人的脸上,倏忽间我看到他脸颊上挂着泪珠。他睡得很香,可能在梦 里瞧见九斤黄它们惨遭杀戮,而他又十分无奈。本来小来杭和芦花还责怪我早上偷 懒不报晓哪,转眼一看小主人熟睡的样子,它俩也安静下来。我们轻轻地踱着步, 歪着脖子瞧他,连大气都不敢出。 “澳洲黑,天有点凉,你没瞧见小主人坐在水泥地上嘛!”芦花在我身边低语, “你叫吧,快把他叫醒,要不他非感冒了不可。” 小来杭也说:“对呀,只有澳洲黑能叫醒小主人。” 国庆节的气候入了仲秋,大清早就不见日头,老阳儿一定是到嫦娥仙女家串门 去了,搞得地球阴冷阴冷的。我接受了意见,一跃飞到木屋顶上“喔喔”亮开喉咙, 于是满院子的雄鸡跟着重新报晓,仿佛试图用“喔喔”声驱散满天云雾,召唤躲着 偷懒的太阳。“啊”的一声,小主人艰难地用手揉着眼睛往鸡笼里看了好一会儿, 这才疲惫地站起身,接着又很努力地擦干泪仰起头往天上看。良久,他极其沉闷地 叹口气,然后俯下身蹲在鸡笼边默默注视着里面。 “小赤佬,侬夜里厢困觉就困在凉台上呀?快一点儿给老子滚进屋里厢来!” 在老主人的呵斥下,小主人打开鸡笼门放我们出来,并且将我抱在怀里领着芦 花和小来杭进了卧室。他相当平和地说:“关它们都快一个月了,早该带它们到院 里透透气、散散心。”老主人狐疑地看着他:“侬先刷刷牙,打打面子好了吧?过 一下就吃饭,侬吃好早饭再出去白相。” “我不饿。” “阿拉晓得的啦,昨天侬歌子唱得好,受到表扬和奖励。可是侬模样邋里邋遢, 刷刷牙,打打面子,风风光光去白相不行吗?” 小主人已经走到大门口,对老主人的关心似乎一丁点儿都不领情,腾出一只手 边开门边回话:“不用了,昨天卸妆就洗了脸。” “侬看看灶披间的门关上了,阿拉不会让侬触景伤情的。侬照照镜子好了吧, 侬那张脸快成花脸了,就是去演样板戏也用不到这样化妆呀!”老主人相当无奈地, “杀九斤黄没有同侬讲,其实就是怕侬伤心思,耽误了汇报演出,可是不得了的事 体。” “阿爸,你的心够狠,一下杀了三只鸡,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啊!你就不会先杀 红母鸡让我思想有个准备?这下倒好,九斤黄没了,黄母鸡也没了,可是我还活着。” 说到这里,小主人眼圈红了,他看都不看老主人就跑下楼,芦花和小来杭连飞带跑 地跟上他。 院里有马连柱家的大马公等九只鸡,有胡援朝家的座山雕、小炉匠和一撮毛, 有维嘉家的番茄、马铃薯,还有汪海泉家的黄金荣、杜月笙,李培芝家的澳红、澳 雪也都在。它们见我们从楼洞里出来就蜂拥而来,犹如见到久别的亲人。大马公是 这群鸡当中唯一的白公鸡,它“咯咯咯”地向我问好,然后夸奖我家小主人唱歌唱 得棒极了。我也想跟它一起玩,可是小主人抱着我往前大步流星地走,害得大马公 屁颠儿屁颠儿追着跟我套近乎,其他鸡们也一样。芦花和小来杭不敢贪恋友情,在 小主人身后紧追不舍。大院的鸡们追到院门口,就依依不舍地看着我们远去,它们 全都搞不懂我家小主人今天为什么冷落所有人。 小主人径直来到河边,放任芦花、小来杭在河坡上觅食,但是还抱着我不放。 他站在岸边久久地凝视着水清见底的昆玉河,那河水湍急地朝大海方向奔流,遇到 障碍还打出大小不等的漩涡,然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他仿佛追思着三只老鸡, 冰冷的眼泪尽情地滴到我的头上和脸上,透过泪光俨然能看到骁勇善战的九斤黄, 能听到聪明善良的大黄讲故事,还能再次喜闻伶牙俐齿的大母鸡小红与其他鸡争论 不休……可是惆怅也好,惘然也罢,唯有大河水无语东流。生与死的自然法则,是 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