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傍晚的阳光金子般地撒满大地,像给麦地里的红房子披上了一件耀眼的红嫁衣。 玲子坐在小河沿,一动也不动地瞅着红房子发出迷人的光彩,自己也像是变成了一 尊好看的雕像。 这是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光。 快二十年了,牛尾巴河还是那么平静而舒缓地流淌着。村里紧挨着河沿儿的这 块地已经被玲子包下,一包就是三十年。她在距离红房子最近的地里盖了一间小草 房。女儿麦子在镇里念完高中,没考大学,也没进城打工,在家和她一起种地。一 晃儿,麦子十八岁了,长得和当年的玲子一模一样。 那年,李爱乐一声不响地走了,衣服行李都没要,不知哪儿去了。潘小小找不 着李爱乐,把火都撒在玲子身上,破鞋的名字传得满天飞扬。过了几个月,玲子发 现自己的肚子大了,她不想把孩子打掉,她说不清孩子是谁的,但这孩子是她唯一 的精神寄托。这个消息又被潘小小捅到镇里,计划生育办的人下来,以未婚先育、 破坏生育政策的罪名要罚款,还要到县里强制做流产。杨非站出来说:“这孩子是 我的。我们没钱办婚礼,也就没办结婚证。”计划生育办的一个女同志是知青抽调 上去的,知道点儿内情,很同情地说:“那你们赶快补个结婚手续吧!”打那以后, 杨非对外总是自称是孩子的父亲,也对玲子说过,如果愿意,他就娶她。玲子很感 激他,却没有答应他,只是把他当作亲哥哥。 杨非是村里最后走的一个知青,那年麦子已经五岁,国家恢复了高考,杨非考 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玲子爹原本打算孩子生下来,是个小子,就随他的姓,接续家中的香火。生下 一看是个丫头片子,气得成天不是摔打就是骂。玲子抱着孩子,领着娟子,找了个 房子出去过。 又过了几年,杨非回来一趟,他大学毕了业,自己开了一家公司,效益挺好, 想把玲子接过去。玲子不想走,杨非留下一笔钱,把念完中学的娟子带走了。临走 时,杨非告诉玲子,他在北京看到了李爱乐。李爱乐在一家唱片公司,混得很不得 意,娶个媳妇又离了。他说对过去的事很后悔。杨非问玲子:“有什么话要捎过去 吗?”玲子平静地说:“我已经把他忘了。” 这几年,部队的变化很大,不再为吃穿分心,战机都已改型换代,在别处又新 建了飞机起落场。原来的跑道偶尔有教练机滑行,只有这时候,才会有战士到红房 子这儿执勤。跑道旁的那一片空地好几年都不种麦子了。玲子找到部队,提出要承 包那块地,部队真就答应了。部队和当地村民的关系融洽多了,种了麦子也没人来 偷了。村民都自己有了土地,改水田,种经济效益好的农作物,有钱有粮,谁还舍 得出脸皮来偷? 玲子还在那块地上种麦子,在红房子的四周种了很多样蔬菜,还种了香瓜、菇 娘、西红柿。瓜果蔬菜一下来,玲子就挑些新鲜的送到部队。 玲子用杨非留下的钱把红房子重新修缮了一下,油漆了门窗,粉刷了外墙,房 前种了芨芨草、蒲登高、串串红、大丽花。屋里,靠窗的于水水住过的床还留在那 儿,空空的,只是被玲子罩上了一个新床单。 干了一天活儿,傍晚清静下来,玲子就坐在河沿,静静地望着红房子。麦地里 的蝈蝈远远近近地叫个不停,那声音里好像藏着数不清的记忆,让人神往,又让人 神伤。这时候,玲子就会默默地从贴衣的口袋里拿出那张于水水留下的纸条。 时间不是疗伤的万能良药。岁月能让一个孩童长大、老去,但是有些刻骨铭心 的记忆,无论怎样都是擦抹不掉。玲子手中的这个纸条折叠的棱角都己磨破,颜色 也已变旧,它却像是一张老钱币,日子越久,越有珍藏价值。 那张纸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我不会忘记你!”玲子把这句话刻在了心上。 每当这个时候,麦子总是静悄悄地坐在玲子的身边,头倚在妈妈的肩上,什么 都不说。这孩子很乖巧,从不问自己的父亲是谁,也不问那张纸条上写着什么。 那一天,夕阳像火一样把红房子烧得异常艳丽,麦子突然兴奋地惊叫起来: “妈,你看红房子多像童话里的一座圣殿!”玲子说:“你说啥?”麦子说:“童 话里都说这样的圣殿里一定藏着很多秘密!”玲子淡淡地一笑说:“你是看闲书看 多了,净瞎想!”麦子执拗地说:“妈,我相信,红房子里一定也有很多秘密!” 玲子搂住女儿的肩头,轻轻地说:“你愿意猜就猜吧!” 部队里的战士经常在傍晚仨一帮俩一伙地来到麦地,也许是这里的瓜果诱人, 也许是男孩女孩的相互吸引。走出紧张的军营,来到这里就是最好的放松。 玲子注意到,有一个稚嫩的小战士对红房子很有兴趣,每次都会绕着红房子走 一圈儿,然后,进到屋里,默默地站在靠窗的那张床前出神。玲子觉得他很面熟, 好像在哪儿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晚,小战士又走进红房子,玲子跟了进去,递给他一个熟透的香瓜。小战士 突然说:“这是我爸爸睡过的床!”玲子惊得失口说道:“你爸爸……”小战士说 :“我爸爸叫于水水,在这儿当过兵。”玲子说:“你是他的儿子?”小战士转过 身,望着玲子说:“咋的,你看我小?我爸爸是为了让我参军,替我瞒报了年龄, 他一定让我到这儿来。”玲子心慌地说:“你爸爸他现在怎样?”小战士说:“我 爸爸转业回家后,就结了婚。因为我爸在梦里总说一个女人的名字,我妈就和我爸 离了婚,我爸带着我到现在……” 小战士又说了些什么,玲子都没有听清,她跑到河沿儿,撩起一捧清凉的河水, 撒在脸上,任泪水无声地流进河里…… 麦收的日子临近了,部队来了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没人认识他,只知道他是 来看望当兵的儿子。 那一晚,那个男人就睡在麦地的红房子里,睡得直打呼噜。 那个男人第二天就走了,玲子跟着他走了。 那个男人就是于水水。 玲子和于水水想带麦子一起走。于水水说:“我那里有产业,有公司,你去了 有发展。”玲子说:“妈妈这么多年全靠你撑着,妈妈身边不能没有你!” 麦子很平静地说:“我是麦子,我属于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