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陈淑清的岁数大了,这几天总是头晕,一阵一阵的。她说给儿媳妇香香听,香 香忙着带孩子。她说给自己的儿子听,李鑫强说娘你是不是在家闷的,没事去村头 老槐树那儿转转,听说那儿起了个二层小楼,不知道谁盖的。 陈淑清的心里有点紧张,越是快到了,她的步子放得越慢,时光仿佛回到了从 前。 “淑清!”舅舅轻轻地唤她。 “嗯,怎么啦?”陈淑清答应着钻进舅舅的怀里。 “冷吗?”他用胳膊搂紧了她。 “不冷,和你在一起什么都好。”陈淑清微笑着。 “等将来咱们老了,我就在这棵槐树下盖幢房子,到时候咱们还可以这样在树 下聊天、看星星,冬天在屋里赏雪,夏天在院子里乘凉。” “我们还要生一群孩子,房子要盖两层,我们一层,孩子们一层。” “那样真好,会有那么一天吗?” “会的,会有的。” 舅舅把我叫到了身边,从怀里掏出了一颗酸枣核,那颗枣核穿着红穗子,油亮 得像玛瑙一样。“舅,十年前你不是把它埋在老槐树下了吗?”我疑惑地问。“我 舍不得。”舅舅颤抖着说,“我给自己留了一颗。” 舅舅最近总是说,人老了,总归要回家的。有一些事情是要去完成的。按照舅 舅的意思,我在老槐树旁盖了两层的别墅,舅舅固执地非要住在那里。 陈淑清的身体越来越差,从进医院的门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天了,她听到儿子和 香香在争论。 “咱娘是癌症晚期,医生说了治愈的希望渺茫,不如回家养老吧。”香香说道。 “不行,回家就是等死,我不能让俺娘就这样没了。”李鑫强哽咽着说。“我也不 想,可是咱没有钱了,家里的猪、羊,能卖的都卖了,能借的也都借了,那你说咋 办?再不然卖了我和娃算了!”香香说完,赌气地走了。 陈淑清把儿子叫了过来,语重心长地说:“强,娘这辈子对不起你,因为和你 爹的感情不好,让你从小体会不到完整的爱,今天你能做到这里就够了,已经尽了 孝道了,送娘回去吧,娘也想家了。” 陈淑清就这样被拉回了家。香香把她安置在了院子角落的小黑屋里。李鑫强急 了,甩手就给了香香一个耳光。香香哭诉着:“你厉害啥厉害,万一死在咱屋里多 不吉利,你不怕,我怕,咱孩子怕!”说完扭头走了,留下李鑫强独自站在院子中 央。 陈淑清眼神空洞地躺了好几天,这中间香香来送水送饭,小孙女只是猫着头向 里面看,她会时不时地问香香:“娘,那是谁?为啥躺在黑屋子里不出来?”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几十年过去了,在脑海中翻滚的却仍然是短短的 那几年,那几个月,那几天,那几个片段。 陈淑清把儿子叫到身边,哽咽着说:“娘求你一件事。”“啥事?娘你说吧, 只要俺能办到一定办。”李鑫强眼含泪水。“我想到杨树林那里去。”陈淑清哭诉 道,“让娘去吧,了了娘这个心愿,娘就踏踏实实地走了。”李鑫强愣住了,他没 有想到在这最后一刻,娘的心里还是杨树林。 那一晚微风拂面,李鑫强用板车推着娘停在了老槐树旁的楼房前,他叩响了门, 急忙闪到一边。他看着老态龙钟的舅舅来开门,看到他见到娘时的惊讶和惊喜,看 到他抱着娘进屋,那蹒跚的背影因为抱着娘突然变得挺拔了。李鑫强的眼睛开始模 糊。他突然瘫坐在地上喊道:“娘,儿子对得住你!爹,儿子对不住你啊!” 那一天很漫长又似乎很短暂,美好得如同照片永远定格在那里。舅舅推着陈淑 清,两个人坐在楼前树下的台阶前晒着太阳,阳光温暖而不刺眼。 “冷吗?”舅舅俯身问道。 “不冷,和你在一起什么都好。”陈淑清喃喃地说。 这时,过来一对年轻人,看到他们说:“瞧这老头老太太,晒个太阳还这么矫 情。”说完“哈哈”地笑着走了。 舅舅和陈淑清也笑了,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像身后的老槐树一样,饱经风霜。 “淑清。”舅舅轻轻地唤道。 “嗯,怎么了?”陈淑清看着舅舅,那深情的眼睛如同几十年前一样。 舅舅拿出了那颗酸枣核,酸枣核的上、下都各加了一颗翡翠珠子,下面是红缨 穗子,宛如一件珍贵的工艺品。 陈淑清一看那颗酸枣核,“咯咯咯咯”的笑了,眼睛里的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 蜿蜒而行。 “笑啥?”舅舅摸不着头脑,如同那时那个懵懂的少年。 “那棵核是不是瘦长的,它上面的纹理在中间打了个旋,它两边不一样,一个 头尖,一个头凹了一块?”陈淑清闭着眼睛悠悠地说。 舅舅按照陈淑清说的去看,他吃惊地张着嘴巴。 “下巴颏儿要掉下来了吧?”陈淑清笑着说,“这些年我就是靠数着这些核过 日子,想你的时候,后悔的时候,想要和你说说话的时候,它们都是你。我用手, 用心,用汗水,用泪水,爱它们!这辈子,我谁都对得起,唯独对不起你!” 陈淑清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仿佛把她一生的话都要说完了。 舅舅笑着,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摇着头:“不要说对不起,那个时候因为贫 穷,让你做出了那么艰难的选择。现在和你在一起,我知足了,我要谢谢你,谢谢 你。” 陈淑清用手擦去舅舅脸上的泪水,微笑着说:“有件事我骗了你。那一年在地 里干活,我是故意装着崴了脚,故意要你来扶。” 舅舅也笑了:“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都笑了。 只是陈淑清就这样走了,脸上的皱纹都还没有散开,她是带着笑容走的。 陈淑清死的第二天,舅舅仍旧拉着她的手不放开,他怕这一放就再没有机会了。 李鑫强已经等在门外,等着带走他娘的尸体。舅舅困惑地喃喃自语:“不是不 管淑清了吗?不是把她还给我了吗?为什么还要来带走?” 看着舅舅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跪在陈淑清的身旁,我的心里难过极了。我 第一次觉得舅舅可怜,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到现在一个枯瘦老头,岁月带走 了那么多,唯独没有改变他的心意。 李鑫强等得不耐烦了,带着几个人破门而入。我跪在舅舅面前哭求着:“舅, 咱放开手吧,淑清姨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让淑清姨怎么放心啊!”可 是任凭旁人怎么劝,舅舅都不松手。他固执地拉着她的手,后悔当初一次次的放手, 今天死也不放开。 陈淑清还是被她的儿子李鑫强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