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孟夏时节,天长夜短。早上七点多钟,北大坡墓地已聚集起一百多人。这些人 都是龙七爷召集来的,有的拿木棒,有的拿铁锤,有的拿铁叉,有的拿大镐,个个 神情肃穆,准备同前来平坟的日本开拓团拼个鱼死网破。龙七爷今天打扮特殊。他 头戴红缨帽,帽顶缀着一颗蓝宝珠,宝珠下拖根红花翎;身着蓝绸长褂,补服上绣 条狰狞的狗,左胯挂着把腰刀,刀鞘上闪着耀眼的黄金饰纹。这样的穿戴让他热血 沸腾,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回到了1894年秋天,跟着富古唐阿统领驰骋在辽东前 线。不过,今天龙七爷不是来同日本人作战的,而是来保护富古唐阿坟墓的。他做 好了打拼的准备,但心里还在期盼日本人不来。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眼睛总是觑向 那条湿漉漉的黑土路。结果,天光大亮时,他就看到龙立国、结诚忠和大门牙走上 了北大坡。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十几名日本兵,几十名伪警察,上百个开拓民。 “他们……到底是来了。”龙七爷眼睛一瞪,自言自语,顿时周身炽热,头皮发麻。 他歘地一声抽出腰刀,刀刃朝前立在脸前,回头气昂昂地喊:“都准备好,老少爷 们儿,看我腰刀一挥,大家就朝前冲。” 结诚忠见龙七爷摆出了拼命的架势,他眼睛转转,恶狠狠地问:“你们想干什 么?”龙七爷扬起脑袋,轻蔑地说:“我们别的不想,就想保护我们的祖坟。”结 诚忠哼哼鼻子,说:“我们的,要修飞机场,你们,为什么的阻拦?”“你们要修 飞机场,我不阻拦,可你们想修到你们日本国去修啊,为着啥到我们中国来修,还 要干‘四大坏’的事,平我们的祖坟?”结诚忠看看龙七爷,愣眉愣眼地问:“什 么的,四大坏?”龙七爷一字一板地说:“就是‘砸孤丁,扒祖坟;摸姑子×,踹 寡妇门。”结诚忠的喉咙里呼呼地朝外蹿热气,他又羞又气地说:“我们县公署已 有批文,你的看看?”“我不看那狗屁玩意儿。你县公署管天管地,管不着我们的 坟地。”结诚忠立起眼睛,突然有了新的发现。他上下打量打量龙七爷,脸上露出 一种嘲笑:“你不是满洲人么,为什么要跟满洲国皇帝作对?”“什么狗屁皇帝? 他丢尽了我大清国的脸,我早跟他他妈的一刀两断了。”龙七爷甩头,恼恼地回敬 结诚忠一句,甩得小辫子悠悠叫了两声。结诚忠“嘻嘻”一笑,说:“你的,断绝 了关系,为什么还留着辫子?”龙七爷的脸忽地如同烧起了大火,连眼睛都烤出了 血丝。他先是怔怔,而后一甩头,薅过背后那条小辫子,将刀尖探向辫根,忽地朝 外一推,“唰”地一声割断那截小辫子,顺手抛到了地上,像是扔掉爬到脑袋上的 刺猬。结诚忠目光跟着龙七爷的腰刀走,脸上现出了复杂的神色,思忖片刻,回头 对龙立国说:“立国君,你劝劝他?”龙立国摘下黑呢礼帽,耸耸肩膀,身上黄协 和服跟着嘴唇一起哆嗦。 龙七爷见龙立国那窝囊样,朝地上跺一脚,接着狠狠地咒一句:“我这辈子算 造孽了,养你这么个软骨头!”骂过,他亮起寒光烁烁的腰刀,又愤愤地说,“我 恨不得一刀把你剁了。”龙立国立时垂下头,像是在寻找地缝,看能不能钻进去。 结诚忠则眼睛一亮。他瞥瞥龙七爷的腰刀,再眨巴眨巴眼睛,突然诡诈地一笑: “为了……五族协和,日满亲善,遵守满洲国法律,我的可以考虑……再重新找个 地方。”他毕恭毕敬地说,回头又问龙立国,“您的意思呢,立国君?”龙立国一 脸迷茫。他不知道结诚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门牙却蹿到结诚忠右侧,斜眼看看 龙七爷,讨好似的说:“作为省里代表,我赞同参事官的意见。”龙七爷看看大门 牙,看看结诚忠,再看看龙立国,仰天“哈哈”大笑。笑过,他“歘”地一声将腰 刀插进刀鞘,顺手从蓝绸长衫里边掏出两个核桃,“喀巴喀巴”搓了起来。 龙七爷晚上多喝了几盅酒,觉睡得实,还做了个怪怪的梦。梦中的他跟随富大 人从辽东前线回来,列队在北大坡那儿接受倭寇投降。跪在最前边的是结诚忠,结 诚忠屁股后是大门牙,大门牙的右边是龙立国。他看到龙立国跪在结诚忠后边,气 不打一处来,举起腰刀就朝龙立国砍去。龙立国“扑通”一声身体倒地,人头叽里 咕噜就滚到了他的脚下。他“啊呀”一声大叫,人从梦中惊醒。醒来的他满头大汗, 心惊肉跳,就听到窗外公鸡“喔喔喔”地啼叫。 龙七爷的呼喊惊醒了龙七奶奶。她揉揉惺忪的眼皮,翘开一条细缝,诧异地问 :“你咋的了,是做噩梦了?”龙七爷并不回答。他从炕上坐起,摸过长杆烟袋, 递给龙七奶奶,慢腾腾地说:“夜儿黑上我观景(做梦),咋觉得结诚忠那小子的 话不可靠呢?”“我看没啥不可靠的。他日本人想统治中国,总得装装门面,‘刘 备摔孩子,想刁买人心’。”龙七奶奶信心足足地说。她接过龙七爷递过的烟袋, 将烟袋锅在炕沿上磕磕,噙着烟袋嘴用力吹吹,吹得烟袋透了气,这才朝烟袋锅里 摁上一锅烟末。再从炕席缝里抠出一根洋火,“嗤啦”一声在炕沿上划着,抻直胳 臂点着烟袋,“吧咂吧咂”猛吸两口,又慢悠悠地吸了起来。龙七爷眼睛跟着烟火 一明一灭地跳。跳来跳去就跳出了结诚忠那扑朔迷离的目光。“不好。”龙七爷心 陡地一跳,就手忙脚乱地穿衣服。龙七奶奶吸上一口关东烟,端着跟胳臂一般长的 大烟袋,疑惑地问:“鸡还没叫二遍呢,你着的哪份儿急?”“不行。我得到北大 坡那边转悠转悠。”龙七爷一边回答,一边下了地。龙七奶奶没好气儿地说:“公 鸡还没叫二遍,你出门撞的是哪份大尸啊?”像是听到了龙七奶奶的话,她的语音 刚钻出窗外,窗外公鸡又“喔喔”地叫了起来。龙七奶奶还是劝龙七爷说:“北大 坡离城十来里地呢,我看你还是等天光大亮时再走吧?”龙七爷说:“不行,我心 里忙乱得很。”龙七奶奶愤愤不平地说:“那城门也不是给你们家开的,你想啥工 夫走就啥工夫走啊?”龙七爷系上布腰带,头也不回就撞了龙七奶奶一句:“活人 还能叫尿憋死。满城墙都是大窟窿,我打哪儿还钻不出去?” 龙七爷钻出土城墙时,满天的星星已然消退,只有三星还斜斜地横在西南方眨 巴着眼睛,像是监视,又像是嘲弄龙七爷的行动。龙七爷全然不理会这些。他只是 急三火四地朝北大坡那边走着。走到离北大坡还有三里地的光景,他嗅到一股奇特 的味道,像烧青草,像烧腐木,又像烧破旧衣服。他一边朝北走,一边朝两边观看, 再张开大嘴努力呼吸,试图找到这种异味的来源,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他心情忐 忑,疑神疑鬼。离北大坡越近,那种特殊的味道越浓,龙七爷都感到那种味道呛嗓 子眼儿了。啊,是不是他妈的小日本把坟给平了?龙七爷心存疑虑,大吼一声,撒 腿就朝北大坡跑去,满头满脸大汗蒸腾,像是顶着一个蒸笼,耳边“呼呼”叫着潮 湿的风。 果然不出所料。北大坡所有的坟墓都已被火犁(拖拉机)推平。漫坡遍布着大 大小小的布片,七零八落的骨殖,长长短短的木片……坡上弥漫着轻浮的白烟,飘 游着难闻的焦煳气味。这正是龙七爷最早嗅到的那种味道,燃烧朽木、衣服和骨殖 的混合味道。龙七爷脸上先是风起云涌,而后霹雳闪电。突然间,他双脚乱跳,两 手乱舞,张嘴乱喊,如疯如癫,直到筋疲力尽,昏倒在焦黑潮湿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