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许多的事情,开心的,烦心的,应该的,不应该的,都充塞在日子里,满满当 当的。另一些东西,便被无声无息地从日子里挤走了。羞花就是这样,好长一段时 间,从我的日子里挤走了。而且,电话关机,信息全无,莫名地消失了。我准备这 两天忙完了,再找羞花。 从上海回来,正好月中计划生育大检查开始了。检查组对我们的计生工作很满 意,无任何异常,没有超生户,没有空挂户,育龄妇女档案健全,台账工整。检查 组给了很高的评价。赞誉声中,我和闭月的脸,像熟透了的红苹果。 势头不错。我吃了颗定心丸。闭月也松了口气。我说闭月,接下来,你要把精 力用在招商上,专门跑你老公那儿。 落雁又从别处弄来了一张五十万的营业执照复印件,交给了街道办。西苑社区 又戴了一朵小红花。 势头果然不错。 好事接踵而至。街道办通知,省里要评选和谐示范社区,西苑社区被报了上去。 张书记说,此项工作要落到实处,一定要评上。我说,你不是让我专职跑招商吗? 张书记笑笑,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嘛。 我和落雁闭月商量了一下,决定推出几项和谐社区的活动,包括温馨驿站、邻 居节、爱心门铃、社区紧急求助卡,等等。落雁又补充了一点,本周六,社区的程 老太太百岁生日,我们帮她办个寿宴,也是社区和谐的体现嘛。 我们为程老太太忙开了,购置寿碗、寿桃、寿面、肉菜、鞭炮。星期六,程老 太百岁生日宴开办了。鞭炮齐鸣,欢声笑语。社区居民涌来了,电视报纸的记者也 闻讯而来。记者采访程老太太,程老太太年事已高,有些痴呆,答非所问。记者又 来采访我。我接受了,大谈建设和谐社区。记者刚走,东苑社区汪主任气呼呼过来 了,说沉鱼,找你说点事。口气硬邦邦的。我说,汪主任,谁惹你了?汪主任说, 哎,你们西苑社区也太不像话了吧?你们戴了那么多小红花,还要抢我们的啊?听 得我不知所云。我问到底怎么回事?汪主任说,我们好不容易谈了个五十万的招商, 眼看就谈成了,不想让落雁虎口夺食,抢走了,就是你们刚报上的那笔。我说,落 雁怎么夺食了?汪主任摆了个不屑的眼色,说怎么夺?除了风骚,还有什么能耐? 当初那个福建老板,明明在我们社区办公,却被你们抢了招商,我们也没计较。可 这回,你们也太过分了吧?我安慰汪主任,这笔都上报了,无法挽回了,以后我让 落雁注意点。汪主任走后,我找落雁核实此事。落雁笑嘻嘻地说,有本事她也去骚 啊?招商就是凭本事嘛。我让我老公找上面的人,就把营业执照的复印件弄来了。 我劝落雁以后别这么搞,大家都挺不容易,别伤了姐妹的和气。 程老太太的百岁宴还在进行中。社区的居民们都来疯抢寿碗寿面,闭月好不容 易装了一碗寿面给我。 我正在呼噜呼噜吃寿面,陈小雨来了电话,说怎么样?上海之行收获不小吧。 我的脸莫名地红了。我说还行吧,老同学挺热心的,答应帮忙了。陈小雨笑笑说, 他对你的印象可好了,一定会帮你的忙。 夏翔南真的见行动了。一周后给我来电话,说要在天苑注册快递分公司,五十 万。注册资金虽然不大,但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五十万资金一到账,我亲自操办相 关手续。我要用实际行动向夏翔南及其他的老板朋友们证明,天苑人讲效率,一诺 千金。我穿梭于工商税务银行之间,像只快乐的蝴蝶。不到三天,手续全部办完了。 政府部门的办事效率很高,只要是招商项目,一路绿灯。 闭月也见行动了,从她老公那儿弄来了八十万。街道办的招商进度表上,我们 的小红花开得最艳。 张书记的脸上喜气洋溢,他让各社区在会上作经验交流。排第一的南苑社区陈 主任,死活不肯上台。张书记非要陈主任说两句,陈主任推辞不掉,才上台,干巴 巴地说,我们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一是得益于街道党委的领导和支持,二是我们 自己对招商工作足够重视。中苑社区侍主任坐我边上,套在我耳朵上说,哼,重视, 天天坐麻将桌上,重视打麻将了。靠儿子那点本事,算什么能耐?又说,沉鱼,我 最佩服的就是你,你靠自己,不靠任何人,这才叫本事!我们正嘀咕着,张书记点 了我的名,让我发言。我说我们业绩不突出,怎敢妄言?张书记在台上带头鼓掌, 侍主任一个劲地把我往上推。我不好意思推托了。我上了台,将我外出招商的事简 单地说了,也将我与老板们在交流中发现的问题,以及招商技巧胡侃了一通。说完 了,台下没有掌声,又开始嘀咕了。 爱怎么嘀咕怎么嘀咕吧,我对招商充满了信心。我们还有更大的潜力,两个三 角地带是我们最坚强的后盾!两个地带若能招商成功,我们将是天苑街道甚至天苑 区的第一。目前排第一的仍是南苑社区,已突破八百多万。而中苑等几个社区,刚 实现零的突破。 散会的路上,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看了半天,想不出是谁,我接了。 不妙的势头这时出现了。 是沉鱼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冰冷,比冰还冷。 我说,我是,您是……我辨不清对方的声音。电话那端很吵,有人像在争吵什 么。我是蔡总。 蔡总?我喜不自禁。 蔡总说,你们是招商,还是招老公?先把你那个骚狐狸精招回去吧,别在深圳 丢我们天苑人的脸!蔡总的话,像利斧劈在坚硬的冰上。我心里一突,知道羞花出 事了。我说蔡总,怎么回事? 你抓紧来领人吧,晚了就来领尸。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事情来得突然,我猝不及防。我理不出招商与招老公之间的关系,事情一定出 在羞花的身上。此刻,我不担心招商成败了,我担心的是羞花的安危。女人爱吃醋, 吃醋的女人爱冲动,爱冲动的女人从来不计后果。蔡总的话不留余地,像一只发情 的猫,吹胡子瞪眼睛,欲置羞花于死地了。 我拨朴素的电话。羞花大概是启用了深圳号码,原来的号码总是关机。我对朴 素说,你马上去一趟观澜,看羞花出了什么事。朴素说,我就说嘛,社区干部能招 什么商?多为社区居民做点实事,比什么都强!我打断了他,我说我没空和你谈政 治,抓紧联系羞花吧。朴素说不会出事的,都是家乡人,难道还自相残杀?我现在 上班,下了班再去。 整个晚上,我如同站在悬崖峭壁上,等朴素的电话。电视里讲述着一个女人为 了捍卫爱情而与情敌兵戎相见,终致锒铛入狱。那女人仿佛就是蔡总。羞花到底做 错了什么令蔡总如此动怒?羞花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直到十一点,朴素的电话姗姗来迟,却没有给我带来半点羞花的消息。朴素说, 羞花不在厂里住了,问保安,保安说没有羞花这个人。两个分厂也去了,都说没这 人。 这么说,羞花下落不明了? 还不能这么说。李总和蔡总肯定知道羞花的下落,只是他们不会告诉我。 人命关天,我坐不住了,我要去深圳,明天就走。事情因我而起,因招商而起, 我必须再次南下。我对朴素说了,朴素有点吃惊,说又要来深圳?又字说得又重又 长。我叭地挂了电话:你以为我想见你?哼! 第二天,我上了火车。我对落雁对闭月对街道办都声称是去深圳谈招商。只有 我自己清楚,这一趟深圳之行,不比“重庆谈判”轻松。满怀单刀赴会的壮烈,我 起程了。 到了观澜,我见到了冷头冷面的蔡总。蔡总问我,咱天苑的人有那么贱吗?见 到老板就要卖身啊?我心里暗道,你这么年轻,嫁了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和卖身 又有什么分别?与此同时,我的脸上绽放了灿烂的微笑:蔡总请息怒,羞花的事我 来处理。告诉我,羞花在哪?蔡总哼笑,她是属老鼠的,哪儿有骚味,她往哪儿凑! 我怎么知道哪儿有骚味?反正观澜没有骚味,我要能找到老鼠洞,我一定用水泥砂 浆,把它堵上!我继续赔着笑脸,劝蔡总息怒。看来,羞花不在观澜,那么茫茫深 圳,芸芸众生,羞花会在哪儿呢? 从蔡总办公室退了出来,我已明白了几分。蔡总动怒了,但不是冲着我来的, 显然是冲着羞花的。她对羞花的愤怒,一定与李总有关。莫非羞花和李总有了那种 关系?这么猜想着,我直接拨了李总电话,李总接了。我问李总,羞花在哪儿?李 总反问,你在哪儿?我说我在观澜,在你的印刷厂。李总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现在 忙,中午我请你吃饭,你等我电话。我心里有底了,我的猜想看来是正确的,李总 肯定知道羞花的下落。虽然李总没说,但直觉告诉我,羞花一定被李总藏身于某个 角落。 我离开了印刷厂,在观澜的街上闲逛,在一个高尔夫球场俱乐部的门口,接到 了李总的电话。不一会儿,李总来了,带我进了三星大酒店。 找了张桌子,坐下。李总点了几个菜,边吃边聊。我以为羞花会来呢,没有。 李总说,放心,羞花没事,只是给小蔡闹得没办法,我才让她住到别处去了。李总 解释说,自己带着羞花跑,蔡总怀疑了,闹得鸡犬不宁,没办法,才让羞花住外面 的。我没有兴趣听这些,我也不信李总的解释,我只想马上见到羞花。吃了饭,李 总带我来到了石岩镇。在一家宾馆里,我见到了令我牵肠挂肚的羞花。宾馆很漂亮, 装潢特考究,让我在刹那之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羞花不是当初的羞花了,穿 一袭白衫,高雅,纯情,红色胸罩清晰可见,与白色肌肤形成强烈的反差。见羞花 完好无损,我忽然怒火中烧,我蔑视着羞花。我说,我茶饭不思,你却淡定从容, 乐不思蜀!要知道你如此风光,打死我也不跑这一趟!羞花摇着我的手,说沉鱼姐, 我向你赔罪行吧?你坐下,听我慢慢说。 以下是羞花的讲述:这件事,该怎么说呢?真的说不清楚。其实,我不怪蔡总, 也不恨李总,恨就恨自己。深圳是个花花世界,一切向钱看,是我自己经不住金钱 的诱惑。当李总得到我之后,丢给我一万块钱,我的心狂跳不已。想起在乡下修单 车的父亲,想起卖早点的母亲,想起我几百块钱的工资,我忽然哭了。我不知道为 谁哭,我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哭过之后,我把自己无数恋爱季节的梦想彻底粉碎了。 然后,我向李总妥协,或者说,向金钱妥协了,我缠上了李总。蔡总很快就看出来 了,骂我,打我,我都没有还手。蔡总又和李总大闹。后来,李总给我在石岩包下 了这间房。 羞花低下头,让我看她的头发。脑后有一小撮头发没了。羞花抬起头,平静地 说,被蔡总扯掉了。羞花说得很随意,我却涌出了眼泪。羞花拿来纸巾,给我抹了 泪,然后挺直身子,漂亮的眉睫跳了跳,说,沉鱼姐,我也想明白了,人这一辈子, 活得不容易,及时行乐吧。我们在街道那么辛苦,起早贪黑,大事小事都要抓,吵 闹打架都要管,我们得到了什么?不就是一月几百块的工资吗?为了招商,卖脸, 卖命,卖身,我们值吗?在南方,做二奶也没什么丢脸的。说来也许你不信,在深 圳,羡慕我的打工妹多着呢。当然,在天苑,我不敢这么说,我会被唾沫星淹死的。 我的心被蜇了一口。曾经多么清纯的羞花,这么快就完成了蜕变的过程。到底 是谁改变了羞花? 我把右手握成了拳。我没有出击,我不知道这一记拳该赏给谁?我的牙关咬得 很紧。最终,我把拳头赏给了自己,砸在自己的左手心。我痛心地说,羞花,我很 对不起你,是我把你送来了深圳。我也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我不赞成你的人生态 度。做二奶,真的很光彩吗?若是真的光彩,又何至于无处藏身呢?我送你来深圳 的初衷,是招商,不是做二奶,难道你连西苑社区的集体利益都抛之脑后了吗? 对不起,沉鱼姐。羞花低声说,我……不回天苑了。 我一下愣住了,我没想到羞花会做出这个决定。我也是被气糊涂了,咋还指望 羞花为社区招商呢?我觉得自己如此可笑,跟一个二奶还谈什么招商,谈什么集体 利益?在羞花面前,我还摆什么主任的谱呢? 我说,羞花,既然你选择了,就好自为之吧。说了这句话,我心里很沉重,感 觉自己做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然而,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尽管这不是我做的决 定,但就像我做的决定一样,令我倍感沉重,心里像坠了块巨石。 羞花说,沉鱼姐,给我办个停薪留职吧。我说你要那玩艺干吗?你享清福了, 还在乎社区那几百块钱?社区那个小庙,也请不起你这尊玉观音啊!你最好连天苑 也别回了,你就在深圳,安心做你的二奶吧。 翌日,我没和任何人打招呼,让老公给我弄张票,憋着一肚子的气,离开了深 圳。 这回出大丑了,回去该如何向方方面面交代呢?在这起事端中,谁是受伤的人 呢,羞花?羞花现在乐不思蜀了。蔡总?即使没有羞花,李总也会美女如云……想 来想去,受伤的人是我,是我,还是我!招商不成,赔进了美人,还背了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