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叶一飘,天气就凉了。独岭村里的男人们都夹着铺盖,远走他乡挣钱去了。 落魄的养鸡老板郭长林还没处去,就赶着自家老牛在坡上杀地。 地窄条条的,不够一耙宽,勉强能着下牛,到了地头牛就返不过身来。他只好 让牛慢慢跳下塄地地,从塄地地犁回来,再吃力地爬上塄上地犁过去……这样反复 循环几圈下来,本来一天能犁三亩地连气也不喘一口的大老犍,被这三分刀把地累 得浑身汗珠滚滚,呼哧呼哧地张着大嘴喘粗气;他的浑身也像散了架,又酸又疼又 乏。 “郭老板,我看你还是别犁地了,还是跟我去下煤窑吧!只要你跟我李育红干 了,保证让你不出力气发大财。”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 郭长林抬头一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山路上向自己挪近。细一看,原来是自 己的初中同学李育红。 这李育红在学校时学习没一下,回回是摸屁,人瘦得像一根竹竿,风一吹就要 倒了。没想到不念书了居然还成为一个小工头,领着一帮人在煤窑下干活,不但挣 了钱,人也吃胖了,壮得像一头牛。他早不种地了,前几年就买了城市户口,在城 里买了单元房,成了城里人。他想把他爸接到城里住。但一辈子没在城里住过一天 的老汉一进城就蒙了,出门摸不清方向,好几次找不回家里来。没有一个熟人,闷 得简直要上吊,回到家不会开门,只好等他们回来再进。他对电视也不感兴趣,一 天无聊得要死,最后还是逃也似的回了独岭再不出去。李育红没办法,只好抽空回 来看看他,送点钱和吃的。回来就一头钻到郭长林家,俩人脚蹬脚喝他个晕天舞地。 当然,烟酒都是他李育红的。 郭长林心里清楚,这李育红虽然表面上是请你吃喝,但脸面上却止不住露出得 意的神态,有点“让你瞧瞧”的意思,无形中就把他看低了。郭长林在学校也是头 头脑脑,老师看重,学生尊重,如今凤凰落架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心里虽然 不平衡,但没刀子杀不了人。几次想回敬回敬人家,但一想自己这倒霉相,也就只 能暂且咽下这口气,等待有机会再慢慢出。心里愤愤地说,不就是一个出死力下煤 窑的吗?等有一天我郭长林成了真正的老板,看你跟在屁股后怎样舔巴,到时候给 我系鞋带我都还得考虑考虑你够不够格。 但自从养鸡场倒霉后,他好像再也没了东山再起的迹象,出口气也就变成了一 个遥不可及的梦。倒是李育红越来越滋润了,回回回来就请他喝酒,每次都动员和 他一起下煤窑:“等有了钱你再干你的大事业、当你的大老板也不迟啊!总比你这 样守着二亩山地一头牛强吧!” 他也曾动了心,媳妇吉美兰也同意,只是他妈死不放口:“地里活这么多,偏 下什么煤窑?你爸就是在煤窑底下砸死的,妈已经失去了男人,再不能失去儿子了, 妈失不起……” 郭长林把牛放开,让它也松散松散筋骨,啃几口鲜草。自己就在地头坐下来。 西装革履的李育红甩过一支“红河”烟,还“啪”地打开一只锃亮的火机,把足有 一拃高的火苗点到了他面前。他的心里吃了一惊:这个当年不值一提的“小竹竿”, 居然抽着和乡长一样档次的烟,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了啊! 李育红吐着烟圈说:“我知道你是放不下面子,一个堂堂的县一中高材生,一 个曾经的老板,现在却去下煤窑,外人肯定要说闲话哩。可是我告诉你,外人的闲 话当不了饭吃,当不了钱花,不是有一句那什么名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你现在就应该是下自己的煤窑,让别人眼红吧!我告诉你啊,你别以为煤窑好下, 现在国家管得也严了,关了不少,想去下煤窑还要走后门呢!我和你说了多少回了, 我和这矿上的矿长有点关系,你这个指标,已经给你留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咱俩老 同学,还是一村人,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你今回说个响话,去还是不去?去,咱 立马走人;不去我也就不和你说了,找我的人多了。” 郭长林盯着顶在西山头上血红的日头爷说:“你今回回来停几天吧?” 李育红说:“我他妈一天也不想在这鬼岭上呆,看看我爸就走了。不过……你 如果考虑去的话,我可以等你三两天。不去的话,我明天就走。” 郭长林把吸剩的烟头往远处狠狠一扔:“那你就等我个三两天吧!” 李育红高兴得脸上乐开了花:“好,咱就君子一言,劈地开天。天也不早了, 你先杀你的地,我回去准备一下,老规矩,不醉不散。” 说完,不等郭长林表态,就站起身来,嘴里哼着“抱一抱呀那个抱一抱,抱着 我那妹妹的小细腰”,摇头晃脑地向村里走去。 郭长林突然恼怒地狠狠地打了牛一棍,大黄牛疼得屁股一耸一耸的,扭回头来 有点不解地望着主人,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此时的郭长林顾不上心疼牛,牛是牲口,不会说话,天生就是来帮人受罪的。 他心疼自己,自己好歹是这独岭上为数不多的县一中毕业的高中生,虽然当初没考 上大学,可也是这岭上扳着指头数得着的人物,读的书多,见的世广,胆子也大, 敢干敢闯。当初在县一中学习虽然不是头流,但也不是居后,最后没考上大学,只 好回家去修理地球。等到秋后,地里的活忙完了,他就想和村人一起去外面下煤窑, 好歹钱来得快。但母亲却死活不同意他去干这“三块石头夹块肉”的活儿。没办法, 他只好在母亲的鸡屁股上打开了主意,想办一个养鸡场,电视上不是一直有报道吗, 某某某养鸡发了财,又是办公司,又是捐资,风光得不得了。他不想风光,他只想 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一点,不要落人笑话。 这次母亲没有拦他,他就一边想办法筹资,一边跑到外面去向人家学习,回来 后就风风火火开始办场。场子刚办起,乡里就抓典型,县电视台来照了几个镜头, 他在这个岭上就成了名人了。老婆吉美兰就是在这个时候过五关斩六将,最后杀到 他炕上的。 郭长林不愧是郭长林,他的鸡场还是办成功了,但是问题也跟着来了,几千只 鸡的蛋产出来了,他一下子为销路发了愁。到县城去联系,几个大场早已和各超市 订了合同,他们厂的产量是他这个小场的好几倍,小商贩们又嫌独岭山高路远,来 来回回不合算。岭上的人生活还不到吃鸡蛋的分上,就是有,也就几个乡机关的单 位,但这些单位的人怎么能消化了他这个小场的鸡蛋? 怎么办?总不能让鸡蛋眼睁睁地沤成粪吧。他就往乡政府送,往乡中学送,往 乡里的小饭店送,最后没办法就挨家挨户地送,当然,价钱低得可怜,但总比没有 强吧! 后来,乡政府的秘书把他这个情况写了个稿子,登到了市报上,居然引来几个 客户和他搞批发,鸡场的情况一下子扭转过来,有了生机。他预想着如果这样干下 去,不出一年,就能还清借贷,第二年头上就可以净赚了。哪怕就是干上三年,他 也就满足了。 但是老天没有满足他的这点小小要求。仅仅过了半年时间,那个可怕的“杀死” 病魔就来了,县里据说进了几例。为了慎重起见,上面命令全部的鸡场关闭,全部 的活鸡就地处死深埋。他亲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养下的几千只鸡就那样活 活打杀,撒上石灰,埋在了一个大深坑里…… 他一下子栽了。那段时间,他的耳边一直是鸡群绝望的嘶叫声,他感觉自己也 就是一只鸡,天天提心吊胆地等着谁来宰杀…… 郭长林这次和母亲商量出去下煤窑的事,母亲没有再阻拦,只是一个劲地抹眼 泪,嘴里反复说:“我怎么就这个命……”郭长林劝母亲说:“现在国家对煤矿安 全抓得可紧了,早不是以前那样子了,你放心。” 晚上,在乡寄宿制上学的孩子走了,等不得电视剧完,吉美兰就急不可待地脱 光了衣服贴到丈夫身边来。美兰正是如狼似虎的年岁,长得丰丰满满的,当年曾是 这独岭头上一枝花。夫妻俩谁也不多话,先是呼哧呼哧喘着气把事办完了,吉美兰 就困倦了,刚才还是疲惫至极的郭长林现在一下子没了睡意,一直在想着李育红那 句话:“只要你跟我李育红干了,保证让你不出力气发大财。”下煤窑,不出力气 能挣到钱吗?除非你李育红是矿长。他不知这个李育红肚子里究竟装着什么鬼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