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郭长林听了李育红的“发财计划”,刚倒进嘴里的一口啤酒几乎要喷出来。他 夹烟的左手定格在半空,两眼直直地盯着对面脸已喝得通红、笑眯眯地看着他的李 育红。半晌才说:“这……能行吗?” 李育红肯定地说:“怎么不能行?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给别人当了几回‘演 员’了,都是像八路军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在同一个地点不能上演两次相同 的戏,那样绝对穿帮。那句话说得好啊,一天哄一县,一辈子哄不遍。现在哪个煤 矿老板不发财,哪个老板不怕出问题?这些钱对于他们来说,还没有他们搞一个小 姐的多。我告诉你长林,不怕你有一身力气能干活,累死累活干一年,不如小姐干 一天。” 郭长林猛地喝下一杯酒:“可是这样终究不是个事啊,完了矿长还能让我到矿 上干活吗?再说,这样做就是日哄矿上嘛,我长这么大可是没做过这些事,如果做 了,我那鸡场也不至于这么倒霉。” 他想起鸡场就伤心。 “所以说,你还不是个商人,就做不成生意。” 李育红老到地说,“别看你多念了几天书,还当过几天鸡场老板,但你对社会 这本书却没有真正吃透。什么是商人?商人商人,无商不奸啊!比如你在这矿上干 活,矿上不戳你吗?他们榨取你的剩余价值是你一天工资的多少倍。正是因为有了 像你一样的无数的穷工人,才成就了少数腰缠万贯的煤老板。你说,那书上不是有 一句什么只许当官的放火,不许老百姓点灯的话么?现在就是只许他煤老板发财, 不许工人讹他吗?况且,我们这也不是讹,而是靠智力赢取,有了高智商,就有高 生活……” 郭长林笑了:“看来你他妈的还真有水平,比大学生都厉害,算把这社会看透 了。这几年你肯定戳得不少吧?可是我就不行,只能老老实实地干活,挣点小钱, 过个安稳生活就行了。” “算了吧,你老实?”李育红讽刺他说,“老实得不吃屎。别的甭说,就说你 打黑三闷棍的事,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这是以前截路的强盗才敢干的事,你 居然用来对付黑三,你知道你现在在黑三!心目中是什么吗?那就是杀人越货的强 盗,他不怕吗,他不怕你有一天灭了他的一家吗?这样的事还少?报纸电视网络上 经常见。” 郭长林心里一惊,这倒是他没有想到的。他正要说什么,李育红摆摆手:“你 别辩解,听我说完。” 他只得住了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李育红继续说:“穷则变,变则通。不在贫穷中死亡,就在贫穷中暴富。无论 做什么事,不会做不要紧,关键是要有胆量,有了胆量你就摸着石头过河,一过河 你不就成了富人?你见过几个在煤矿打工的最后打成了富人?我以前就算是你说的 戳人,也是替别人打工。现在我也想当一回老板,所以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合作 者。从你办鸡场,不管成不成,我就能看出你不是一般人,将来定能成大事。从你 打了黑三的闷棍,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眼光,所以现在才向你说出咱们的发财计划。 你不是给我打工,你我是合作者,到时候成功了,我一定会苟富贵不相忘,平分江 山,共享清福。” 这话说得郭长林心里很受用,他不由得笑着说:“李育红,我以前真他妈的把 你看走眼了,没想到你在社会上混了几年,嘴溜的这么顺,像个说书的,一套一套 的,有理有据,比乡里的书记水平还高,真服了你了。不过这事我总觉得还是有些 不妥,说穿了也就是良心上有点过不去吧,你让我考虑考虑。” 李育红给他酒杯倒满,端到他面前说:“还考虑个屁了,机不可失,时不我待。 趁矿上现在平安无事,咱弄点小事,趁机捞一把。你出来图个啥,还不是多挣几个 钱吗?如果前怕狼后怕虎,还不如趁早回家抱媳妇。来,咱碰一杯,随后你就回家 走一趟,安慰一下美兰,别让她到矿上找你来,回来咱就开始干。” 郭长林还真他妈的想媳妇了。 李育红的一顿酒加上一番话,让他晚上失了眠。先是那地方憋得难受,就想立 即找个地方放放。看着工友们找小姐,一个个快活完了再接着死受,他也曾经想试 试和其他女人是什么味道,反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男人在外,媳妇命有所不受。 但是他又害怕得了那见不得人说不出口的病,自己的一生也就毁了。这样想着也就 想到了美兰,不知道她在家想自己了没有,不会自己不在家给自己戴绿帽子吧? 岭上这类事不少,男人在外打工,女人们在家无聊,就聚着打麻将,打着打着, 就和人打到炕上。男人知道了怎么办?也没办法,除非不去打工,在家里死守着老 婆,可是却守不来钱啊!过家要用钱,儿女上学要用钱,孝敬老人要用钱,行事办 事离不开钱,只好重新出外打工。有的带上了老婆给自己做饭,但就有老婆做着做 着和外地的野汉子做上了,做上了还不算,动了心的就做跑了。在岭上就不一样了, 做来做去还在岭上。男人们后来也想开了,眼不见,心不烦。只要你不让我见,只 要你不和外人跑了,你能养汉,我在外面也能“养奶”。当然不是“养二奶”,他 们想养但养不起,只能是“养鸡”了,隔三差五抓只“鸡”尝尝——当然这只是像 李育红这类的少数男人。 自己不想“养鸡”,能耕好美兰那一亩三分地就行了,就满足了。所以,他反 复想了想,李育红的话不是没道理,这工能打一辈子吗?能抓住时机挣了钱,天天 守在老婆身边,什么时候做什么时候现成,想怎样做就怎样做,不再天天担惊受怕 忍饥挨饿……反正正如李育红说的那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不干别人照 样干,成功一次算一次,顶多最后穿帮了开除了,大不了再回独岭种地去……郭长 林自己说服着自己。 这天,就是实施“发财计划”的日子,掌子面没货装了,同在一个掌子面干活 的六个人在大巷等采工放炮炸煤。李育红向郭长林使了个眼色,郭长林知道他的意 思,思想早有准备,本来放得很平静的心突然像正月十五的老鼓一样,咚咚咚地响 起来,他急忙捂住胸口,好像怕别人听到了那隐藏在里面的秘密。其实,早已累得 浑身没有一丝力气的工友们,坐的坐,躺的躺,七斜八歪的,哪有工夫注意他?只 是他自己心里有鬼,一有风吹草动,心头就一阵紧张。 李育红看他那傻样,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他四下看了一下,不能再等了,就喊 了声:“长林,你尿么?我要尿。” 郭长林猛然间吓了一跳,这本来是他正要说的话,不想让他给喊出来了。就急 中生智,忙答应着:“尿,我也要尿呢!一块过去吧。” 李育红说:“好。”就拉了还有些惊慌不定的郭长林,向大巷旁边一个废弃的 巷道走去。看看前后没人了,李育红停下来,拉下裤子就尿,一边尿一边埋怨: “还没上阵就尿了,看你那球样?赶快!” 郭长林现在的心慢慢地镇静下来,但是却一滴也尿不出。 李育红说:“算了,开始行动吧。” 郭长林怯懦地说:“可是……可是我究竟还是有点怕,不会露馅吧?” 李育红说:“放心吧,我干这事又不是第一次了,你记住我说的话,该怎么做 怎么做,只要你不露馅就行。” 郭长林弄好裤子,心又像急鼓似的跳起来,嘴唇有点哆嗦地说:“你下手慢点, 别真把我一下砸瘫了,我还上有老下有小的……” 李育红有点不耐烦,抓起一块炭:“说了多少次了,知道了。开始吧!”郭长 林闭上了眼睛…… “通!”掌子面的炮声响了,四周墙壁上的煤块不停流掉着。 “啊……” 坑道深处传来一声惨叫,正在席地休息的工友们吓了一跳。黑三一下跳起来说 :“出事了,肯定是他们俩。” 众人还没醒过来,就听得李育红在那边大叫:“快来人呀,出事了,郭长林被 砸了……” 众人起身飞也似的跑到出事地点,可不,旁边一块大炭上血迹斑斑,郭长林倒 在地上,两手抱着头在地上来回滚动着,嘴里爹呀娘呀痛苦地乱叫着…… 郭长林被紧急送往县人民医院,陪侍的自然是他的老乡加同学李育红。 眼看就快要进腊月,正是煤炭销售的旺季,也是上面安全查得最紧的时候,偏 偏在这节骨眼上出了这起不大不小的事,把东山煤矿姓安的矿长急得团团转。 这一段,外面一个市有个煤矿出了事,死了三个人,累及全市,省里下令这个 市所有的煤矿全部停产整顿,舍弃经济保安全。东山煤矿所在的这个市“老君爷” 保得好,半星事故都没有,但市政府领导还是带领各有关单位三番五次深入煤矿进 行检查,查出罚款处分是小事,关键是年底煤炭生产许可证已经到期,一旦出了事 故,就不是出几个钱的问题。这是个村办矿,本身产量就不够,当初办证时就是报 大产量再用钱打通关节办来的,上面的“关系”说只要不出问题,再花点钱,证还 能办下,让他们干一年是一年。如果一出问题,上面下来一查,那就全完了。不是 办不办的问题,而是要彻底关闭了。 本来,坑下砸伤个人,只要不死,也很正常,关键是还有几个弄不清底子的小 报记者像苍蝇一样盯着煤矿,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不叮出你几管血来决不罢休。 弄不好,再在小报上给你一炒,小事炒成了大事,到时候才更加得不偿失…… 安矿长坐卧不安,立即驱车县城。在医院看过头上缠满绷带、还在昏睡的郭长 林,就把正在忙前忙后的李育红悄悄叫到门外问:“怎么样?” 李育红愁眉苦脸地说:“两三天了,还没醒来,医生说是脑震荡,就是好了也 怕有后遗症,弄不好就是植物人……” 安矿长的眼皮跳了几跳,狠狠地骂了一句:“妈的……”他把后半句强咽回肚 里,在心里说,如果真是这样,还不如他妈的一下砸死,也就是赔个几万块,真成 了植物人,那他妈的还不成了一个无底洞了…… 他狠抽了一口烟,又问:“通知家属了吗?” 李育红说:“还说呢,把我都快累垮了,还没顾上呢,一会就准备去,打个电 话,或者捎个信,我是受不了了……” “且慢!” 安矿长打了个手势,随即脸上堆满了笑容,递过一支大中华。 李育红诚惶诚恐地接过来,安矿长又“啪”地打开火机毕恭毕敬地递到他面前。 他很不自然地对矿长笑了一下,忙低头点燃,又傻笑着有点不安地望着矿长。 安矿长口气和蔼地说:“小李,你说,这几年我对你怎么样?” 李育红鸡吃米似的点着头:“很好很好,真的很好!” 安矿长满意地点点头:“咱们又不是外人了,矿上也不容易,打开天窗说亮话 吧。你就在这儿侍候小郭,暂且不要通知家属,免得风风扬扬,把事弄大了。你… …我会给你开高工资的,另外还要重奖,懂得我的意思吗?” 李育红吐了一口烟,一只手抓着衣角来回搓着:“矿长的意思我明白,你对我 不薄,我会做到的。只是我们是老乡,人是我介绍来的,现在出了事不通知人家家 里人,好了吧不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交代人家?不恨死我才怪呢, 到时候我去找谁?矿长,不是我不讲情义,是到时候我没法办呢!” 安矿长沉吟了一下说:“你说的道理我清楚,不是咱们这种关系我能说刚才的 话吗?小李。”他拍拍李育红的肩膀,“明说了吧,我是这个意思,你看不管怎样, 现在事是已经出了,既然你们是老乡,也是你介绍来的,我想委托你一次性把这个 事处理了,住院的医药费矿上出,另外再拿出三万块作为补偿,你和小郭他们商量 一下,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要让他和他的家属再提起这件事了,不管是谁来问,就说 没有就是了。你们两个也不要到我矿上上班了,过了这阵风,明年稳了再说,你说 怎么样?” 李育红眼里一亮,按说赔他三万也不算少了,可是……他又迟疑着:“不知道 他们家里人同意不同意。” 安矿长笑了:“钱的事好说,你只要保证我刚才让他们做的事,咱们再商量。” 李育红犹豫不决地说:“我试试吧,完了给你回话。不过,安矿长,我有个小 要求,我想是不是给小郭换个小单间病房,这样做什么也方便些。” “行,不是什么问题。你具体联系安排吧,我出面不好。不过你要抓紧时间办 好我刚才交代你那事。”安矿长十分干脆。 郭长林醒过来了,当然,他是睡醒了。他在心里十分佩服李育红,这家伙还真 下得了手,换了他,他肯定不行,所以自己只有挨痛的份了。 李育红那一炭,砸得他头晕眼花,金星乱冒,他只觉得头上一阵钻心的疼,就 一下子昏过去了。周围人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事,他一概不知。当他醒来时已 经在医院了,头上缠满了绷带,头还隐隐地痛。李育红正在一边忙碌着什么,看到 他睁开了眼就急忙凑过来,他正要说话,李育红飞快地给他使了个眼色,他马上想 起了此时自己的“角色”,只好紧闭了嘴,任那李育红在一边千呼万唤地唱戏,听 从李育红的口令“配合”医生检查。那李育红待他也的确不错,端屎端尿,喂水喂 饭,比在家时老婆吉美兰侍候的还周到。心里悄悄说,自己挣的是挨疼钱,李育红 却挣的是唱戏钱、侍候钱,还有谈判钱,还真不容易呢。五五分其实还亏人家,应 该四六还比较公平。到了分钱的时候再说吧,反正自己不能丧这良心…… 安矿长来时他也知道,当时心里就有点捺不住。矿长事多啊,日理万机的,但 还挤出空来看自己,却不知道这出“戏”的名堂,矿长也不容易啊。但是事已至此, 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有硬着头皮往下“唱”了。那天李育红不是说了吗,良心值几 个钱?不丧良心不发财啊!可是,他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自己还是昧不过自己 的良心…… 还没等他胡思乱想完,李育红当天下午就把他换到了一个单人病房。他正感到 惊奇,李育红把门一关嘘了一声,说:“有话晚上说吧,你这‘植物人’不能这样 快醒来。” 郭长林一听“植物人”三个字,就要和李育红急。李育红对他摆摆手,又指指 门口,他只得按捺住了。 晚上,医生查过房后,李育红关上了门,郭长林已经忘记了白天的不快,迫不 及待地问:“你不会真把我砸成植物人吧?” 李育红说:“就是你想当我也不敢,我可赔不起。” 郭长林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冒了一回险,你真要把我拍神经了我也没办法。 以后是再不做这傻事了。” 李育红冷笑着说:“等把一大把钱丢到你手里时,你就不会觉得自己傻了。” 郭长林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说:“我这样装着难道医生看不出来?矿长 一问医生不就清楚了?” 李育红撇撇嘴:“你以为呢?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医生我早就打点 好了,你就别疑心生暗鬼了。” 郭长林有点吃惊。李育红这家伙,鬼精鬼精的,矿上哄矿长,医院哄医生,别 哪一天把自己这条小命也哄进去,自己还可能乐颠颠儿地在一边替人家数钱呢! 正在寻思着,就见李育红凑过来说:“你就不想听听我和安矿长是怎么说的?” 郭长林说:“说吧,我听着呢,只要能保证我身体像以前一样健健康康,我就 谢天谢地了。” 郭长林就把和安矿长的话学了一遍,只不过把三万改成了两万。 郭长林听了,没有做声。李育红问:“你的意见是什么,也说说嘛。” 郭长林说:“当然是越多越好了,可是人家给吗?” 李育红松了一口气:“这是他说的,我们还没有说呢!以我说,最少和他要四 万,一人挣他两万,这还差不多,你说呢?” 郭长林说:“当然。” 李育红说:“钱的事我去谈去办,你就放心休息吧,养得白白胖胖,回去和美 兰过年,但是你记住,这事就烂到你肚里了,和谁也不能说。” 郭长林接过李育红递过来的水杯,吹了吹上面冒着的热气,浅浅地抿了一口, 笑着说:“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