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宾主一行谈笑风生,赵文华扶着欧阳氏,径往润翠轩而去。 这润翠轩位于湖心岛上,高有三层,朱门绿瓦,刻桷丹楹。墙裱锦绫,地铺云 砖。金炉中焚百种名香,玉瓶中插千叶碧莲。壁上挂着元代画坛宗师倪瓒的四幅山 水立轴,即《雨后空林》、《江岸望山》、《渔庄秋霁》、《梧竹秀石》。细细鉴 赏,但见苍岩黛岫、峭石涌泉、烟波钓矶、疏桐修篁。 赵文华向坐在太师椅上的严嵩赞道:“相父巨眼识宝,这四帧山水画笔致萧爽, 设色苍秀,意境清逸,颇有天机自动,天籁自鸣之趣。云林先生的旷世神品,等闲 难得呀!” “国事多艰,北有鞑子,南有倭寇。为父退朝后常来此小坐,观赏云林笔意, 聊舒胸中郁闷,亦可抛却红尘烦恼。” “此地真乃世外桃源,相父亦神仙中人也。千尺明漪,万朵菡萏,扑鼻风荷, 沁心雪藕,四望皆成画景,不愧京师第一名园也。” 欧阳氏笑道:“这园子当初掘池叠山,莳花栽树,筑亭建台,足足忙了五个年 头。园中颇多佳境,华儿喜欢,只管前来游玩。这儿也是你的家呀。” “来,来,一定来!双亲在此,孩儿焉有不来之理?” “好,好,我最爱听华儿的话哟!” 须臾丫环摆上盛宴,罗列八珍百味,满堂檀木桌椅阵阵生香,全套纯银餐具熠 熠闪亮。 严世蕃指着餐桌得意地问赵文华:“贤弟多年出入宫闱,朝廷有我富乎?” “不如,不如!皇上迷醉于炼丹打醮,耗资无数,宫中入不敷出,内侍宫娥常 有不得食而饿死者。而贵府的仆婢,食山珍海味,穿绮罗锦缎,住玉堂金屋。天下 无双呀!” “朝廷有我乐乎?” “不如,不如!俺那二十七位嫂夫人,个个都是柳嫣花媚,韶齿妙龄。后宫妃 嫔净是些半老徐娘,庸脂俗粉,哪里比得!” 赵文华一向口齿伶俐,说起奉承话来比背四书五经还要流利。不料严世蕃竟然 摇头道:“贤弟错了。” “哦,不知小弟错在何处?还望兄长明示。” “这个……愚兄难以启齿!” “你我情胜同胞,有何难处尽管直言。只要小弟力所能及,义不容辞。” “好!贤弟这几句话讲得雄壮,愚兄不拿你当外人,就实说了吧。贤弟奉旨南 下,历时半年,愚兄又纳了十八个姬妾。你所赠的二十七顶珠冠,只能给二十七个 旧爱,那十八个新欢却难免向隅而泣。贤弟已奉赠良多,不下万金,愚兄怎好意思 再厚颜索讨,因此心中反添了无限的烦恼。” “喔哟,兄长若不明言,小弟哪里知晓?如此恭喜了。都是嫂夫人,小弟焉能 厚旧薄新?当补一份贺仪才是。”赵文华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递去:“这两万两银 票请兄长收下,给新嫂嫂添妆,也算是小弟的一点心意吧。” “哈哈,既是贤弟的心意嘛,愚兄却之不恭,只得愧领了。”严世蕃接过银票, 笑眯了眼。他亲自提壶斟酒,“来来来,贤弟一路风尘辛苦,多喝几盅,咱今日来 个一醉方休。” 赵文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心中暗自咒骂:“不得好死的‘独眼龙’、‘严瞎 子’,心比煤炭还黑,脸比城墙还厚,真是一条喂不饱的狼。看来狼崽更比狼爹狠, 小严更比老严贪。赵某碰上这两条饿狼、两个钱魔,真他妈八辈子晦气!” 严世蕃见赵文华情绪陡落,心知肚明,自己的竹杠敲得也太狠了点,便对父亲 说:“相父可知,唐孟浩然有诗云:”湖经洞庭阔,江入新安清。‘那新安江流经 之处,无不是鱼米之乡,膏腴之地。明年春天,相父何不再奏请圣上开恩,仍派文 华老弟前往江浙督师,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嘿,为父一把子年纪,还要你小子来指点不成?明春巡视江南,非华儿莫属, 这叫便宜不出自家门。” 欧阳氏嘴一撇,指着赵文华的官袍对丈夫说:“好一个‘便宜不出自家门’, 华儿这身衣服,穿了数载已旧,相公也该张罗张罗替他换件新的喽!” “哈哈,夫人何必焦急,老夫焉能不疼自家儿子?前日老夫在圣上面前极力褒 扬华儿防倭保境有功,请求封赏。圣上龙颜大悦,与老夫商定,擢升华儿为正二品 的工部尚书,明日早朝便要颁旨。” 欧阳氏母子欢叫:“哇,真乃一大喜事也!” 赵文华更是惊喜万分,被严世蕃敲诈去两万两白银的怨气早就丢到九霄云外, 扑地翻身跪倒,向严嵩磕头无数,口称:“多谢相父提携之情,拔擢之恩。” 欧阳氏一把拽起赵文华,亲昵地说:“好儿子,别拜啦!你那义父不帮你还帮 谁呀?看,菜都凉了,快起来喝酒吧。” 赵文华趁势起身,紧挨义母坐下,欧阳氏不停地为他夹菜。 严世蕃亦向赵文华频频敬酒,谈笑甚欢。 觥筹交错间,赵文华故作气愤地对严嵩说:“此去江浙巡视,人们俱对相父歌 功颂德,只有一人诽谤相父,不堪入耳。气得孩儿真想一刀宰了他!” “谁?” “海瑞。” “海瑞?莫非就是整得鄢都院哭笑不得的混账知县?” “正是。哎呀,相父真是博闻强记,以当朝首相之尊,居然还能记住一个小小 七品官的姓名。八成是那小子祖坟上冒了青烟……” 严嵩打断了义子的谀媚,淡淡地说:“老夫记性再好,也记不住大明朝两千多 个县令的名字,只为此人性格怪异,对于人情世故,茫然不知。其狷介气息甚浓。 有一次,他在给吏部的行文中竟痛斥:”举朝之士,尽妇人也。‘你想想,这种一 概骂倒的坏脾气,怎么能在官场混下去?又怎能讨上司欢心?真是茅坑里的石头— —又臭又硬。料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提也罢。“ “可宗宪兄所托之事重大,还得禀报相父。” “讲!” 赵文华便把海瑞痛打胡来等事添油加醋地渲染一大通,老奸巨猾的严嵩只是闭 目谛听,未置可否。 狡诈的赵文华又使出了激将法:“相父,人道是打狗还看主人面,海瑞明知宗 宪兄是相父义子,胡来当为义孙,却戏宗宪,打胡来,这不是公然蔑视相父您吗? 相父功德巍巍,天子也要敬上三分。满朝文武,督帅抚院,哪个不想拜在相父门下! 海瑞字汝贤,自号刚峰,说要一切以刚为主,跟咱爷儿们对着干,敢把天都捅个窟 窿。”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严嵩不禁紫涨了面皮,气得山羊胡子一撅一撅,拍案骂道 :“好一个狗官,治好他那淳安县的一摊子也就罢了,因何多管闲事!老夫身为当 朝首辅,百僚之尊,连一干孙俱不能庇护,岂不令众多义子寒心?不要说宗宪儿这 次孝敬老夫若干财宝,便是分文不送,看在父子情义上,老夫也要为他做主的。那 海瑞不是自号‘刚峰’么?老夫定要削平他的刚峰,碎为齑粉。看他还能再嚣张么! 他敢把天捅个窟窿,老夫就能拧下他的脑壳顶上。哼,小草鱼赶鸭子——找死!” 赵文华连忙离席拜曰:“相父有移山倒海之力,孩儿代胡兄叩谢相父大恩。” 第二天,昏君嘉靖帝听信奸相严嵩的谗言,颁下圣旨,以“刚愎自用,伤害无 辜”的罪名将海瑞革职为民。 淳安百姓听到他们深深爱戴的海知县被奸佞陷害罢了官时,群情激愤,纷纷涌 向县衙探望,不料刚正不阿、令权豪势要闻风丧胆的一代廉吏海瑞早已挂冠而去。 正当人们交口咒骂奸臣专害忠良不得好死时,街头又传出凶讯:县驿神秘起火,驿 丞周康父女和驿卒王奎遭遇蒙面杀手,无一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