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冬月十八那天,黄自平的小女儿出嫁,赵石生少不了要去茶花坪吃酒压席。 茶花坪海拔较高,坐落在乌蒙山支脉的山梁子上。瓦窑冲海拔较低,位于乌蒙 山区的边缘地带。两个寨子山水相连,相距不过十里,却分属于不同的村委会。 茶花坪寨子不大,顶多四五十户人家,坐落在森林环绕的山坳里,很有点世外 桃源的味道。寨子旁边的老杉树上有个庞大的喜鹊窝,两只花喜鹊在上面叽叽喳喳 地叫个不停,给寨里增添了几分喜气。赵石生来到黄自平家,新娘子还没出门,前 来吃酒的客人们正在准备坐席,将屋里屋外拥挤得水泄不通。黄家人对赵石生十分 敬重,立即请他去坐上席。寨里的男女老少几乎全部来了,三间正房楼上楼下都摆 了酒席,还坐不下,又在院子里摆了几桌。主菜是满满一盆羊肉汤锅,客人放开肚 皮也吃不完。本地出产的山羯羊非常有名,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拉出的 羊粪蛋就是六味地黄丸。用这样的山羯羊煮成全锅汤,所有零件一样不少,那味道 自然鲜美得无法形容。饭是荞面涮成的疙瘩饭,看起来绿瞎瞎的并不起眼,吃起来 却很有筋道。茶花坪属于高寒山区,不产水稻,只产包谷洋芋荞麦,城里人难得一 见的荞疙瘩,这里却是家常便饭。由于饭菜爽口,赵石生吃得太饱,酒也喝得有些 过量,放下碗筷便去亲家床上睡了一觉,新娘子怎么走的他全然不知。一觉醒来, 客人早已散尽。黄自平挽留他住些日子,说你难得上来一趟,别忙着回去,多在这 里玩上几天,要是觉得闷躁,就跟我去山上跑跑。赵石生欣然同意。 在黄家厢房里,赵石生看到地上有个罗筛大的圆洞,里面的泥土显得十分松软。 赵石生感到奇怪,就问黄自平这是怎么回事。黄自平将赵石生带到厢房外面,只见 紧挨山墙的草坪上也有一个圆洞,跟厢房里的一模一样。黄自平告诉赵石生,两个 洞互相通连,都是穿山甲打出来的。前不久的一天,黄自平扛着火药枪巡山护林, 抓到了一名偷猎者。那人三十多岁,说话嗓门很大,模样跟瓦窑冲寨子的大喇叭十 分相似,然而到底是不是大喇叭,黄自平却有些拿不准。后来,那人趁黄自平一时 疏忽,扔下猎物跑了。猎物是一只穿山甲,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黑市上每只能卖到 上万元。黄自平见穿山甲的一只脚已被铁夹咬伤,就将其带回家里,打算第二天送 到乡里的野生动物保护站。当天晚上,黄自平把穿山甲安置在堆放杂物的厢房里, 用一口铁锅扣住。谁知天亮后掀开铁锅一看,地面上只有一个圆洞,穿山甲早已不 知去向。原来厢房里没打地板,连三合土都不是,因而地面泥土较为松软,穿山甲 连夜打洞逃之夭夭。 赵石生在茶花坪住了两天,着着实实享了两天清福。黄家每顿都用好酒好菜招 待这位亲家,还唯恐侍候不周。 第三天吃过午饭,赵石生要回瓦窑冲了。黄自平再三挽留无效,只好扛着火药 枪将他送到两个村子的交界处,这才与他分手。进入瓦窑冲的地盘以后,赵石生明 显感觉到两个村子的差别非常之大。本村的山头净是裸露的岩石,已严重石漠化。 山坳里长满荆棘和灌木,却很难见到成材的大树。到处都有农民开垦的零星荒地, 将山野分割得支离破碎。动物更是近乎绝迹,别说麂子獐子野猪等大型动物,就连 野鸡野兔等小型动物都十分罕见。 赵石生回想起他的少年时代。那个时候,寨子周围古木参天一派苍绿,四山八 洼的黑毛老箐密不透风。林子大了,什么动物都有,各种飞禽走兽简直比蚂蚁还多。 人们上山劳作,经常会与动物不期而遇。据老辈人说,解放前曾有老虎出没。解放 后老虎没了,仍有豹子。离寨子不远的山脚有个岩洞叫豹子洞,传说就是豹子做窝 的地方。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寨子周围的山冈上常常会传来野兽的咆哮声,东西 南北遥相呼应。那时候虽然动物很多,淳朴的山民们却很少伤害动物。寨子里几乎 没有打猎为生的人,有几杆火药枪,是用来守庄稼的。进入秋季,庄稼渐渐成熟, 成群结队的乌鸦与数不清的麻雀在田野里飞来飞去,不断啄食玉米和稻谷。人们在 田埂地头插上一些头戴草帽身穿破衣的稻草人,妄图吓退鸟类。聪明的鸟类先还有 些惧怯,慢慢也就识破了人类的伎俩,竟至于飞落到那些草人头上嬉戏玩耍,将粪 便拉得满身都是。人们无计可施,只好成立护秋队,扛上火药枪去田野里巡逻。看 到鸟类损害庄稼,便“砰”的放上一枪,吓得成群的乌鸦惊慌失措,呱呱叫着从田 坝这头飞到那头,又从田坝那头飞到这头;吓得成千上万的麻雀腾空而起,仿佛一 团云雾在空中翻涌滚动,看得人眼花缭乱。人们的目的只是想把鸟儿吓走,并不是 要把它们消灭。偶尔有不省事的少年逮住斑鸠麻雀之类小鸟,经不住馋虫勾引,烧 熟了擦上盐巴解馋,人们见了便会嗤之以鼻:“咦,雀鸟也吃?恶俗了嘛!” 有年秋天,后山出现一群豪猪,将地里的包谷糟蹋得一片狼藉。队长组织了一 帮民兵,扛着刀叉棍棒和火药枪去山上撵豪猪。豪猪形同刺猬,体型却庞大得多, 每只都有四五十斤。发现豪猪以后,队长下令不准开枪,只许用棍棒敲打。无奈豪 猪身上密密麻麻长满筷子粗细的硬刺,仿佛披了一层铠甲,棍棒敲上去根本不起作 用。这样一来,战机被贻误了,那群豪猪钻进了一个很深的洞穴。当时包谷地里也 套种南瓜,很多南瓜已长到人头大。队长命令大伙去地里摘南瓜,每人一个抱在怀 里,然后围住洞口,生起一堆篝火。火烟被风吹进洞穴,豪猪受不了烟熏火燎,只 好相跟着蹿出洞口。队长一声令下,大伙纷纷将南瓜对准豪猪扔去。豪猪身上的硬 刺扎住南瓜,多的四五个,少的两三个,由于不堪重负,逃跑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大伙一拥而上,将所有的豪猪生擒活捉。有人提议杀了豪猪吃肉,竟然遭到队长的 一通臭骂。按照队长的吩咐,大伙用竹篮背上豪猪,送到很远的箐沟里全部放生。 那时候,人们一直对因果报应深信不疑,从来不敢轻易地杀生害命。 这漫山遍野的森林与动物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细细根究起来,只能与人们的贪 婪有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已不再相信因果报应。在欲望和利益的驱动下, 大伙毫无节制地乱砍滥伐,毁林开荒,肆无忌惮地捕杀野生动物,无论天上飞的、 地上跑的还是水中游的,全都在劫难逃。人们一见动物,眼睛里就会放出绿光,口 腔里就会分泌唾液,脑子里就会产生歹念,思谋着如何将对方置于死地,然后吃进 肚子或者换成钞票……赵石生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了斧子砍树 的声音。他立即收住脚步凝神细听,砍树声渐渐明晰起来。顺着声音寻找过去,没 走多远看到草地上停着一辆牛车,车旁拴着一头大虎斑牛,正在细嚼慢咽地吃着稻 草。车上已装了半车木柴,边上围了一层杂木,中间净是胳膊粗细的小松树。松树 要长到胳膊粗细,至少得七八年,而要砍它,只须抡起斧子咔嚓一下就搞掂了。这 样的小松树,一牛车能拉上百十棵。砍树的人离牛车大约一箭之遥,仍在挥舞斧子 砍个不停。赵石生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立即冲了过去,日妈捣娘地骂了起来。砍 树的人猛然转过身子,竟是二狗。赵石生的模样把二狗吓了一跳。二狗尴尬地赔着 笑脸,任凭赵石生指着鼻子破口大骂。谁知赵石生越骂火气越大,呶呶不休没完没 了,甚至带出了不少脏话。在二狗的记忆中,德高望重的赵石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 失态。二狗被骂急了,便也恶狠狠地虎起脸来,开始反击。当然,慑于赵石生的地 位与辈份,二狗没敢破口大骂,他只是据理力争:“瓦窑冲不产煤,大家都要烧柴, 不砍树咋办?再说,几乎所有的人都砍过树,你为什么单单骂我一人?”二狗觉得 十分委屈。赵石生不听二狗辩解,足足骂了一袋烟的工夫。他觉得心中的火气消散 了些,这才扔下二狗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