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盛夏季节,天热得烦人。太阳一出来就像下火,贼毒的光线分外炙人,把地面 烤得滚烫,热浪裹挟着刺鼻的土腥味从地面升起,让人感到窒息。这天是小学生放 暑假的第一天,三年级学生张小娟是捏着数学100 分、语文98分的成绩单回家的。 这可把于凤翠乐颠馅儿了,她给女儿下了过水面条,还炒了油煎蛋,算是慰劳。 吃饱喝足以后,小娟习惯性地拿起书包,猛然想到学校已经放假了,女孩像摆 动的钟表突然停住,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想到院子里玩一会儿。 这个农家小院,属于农村殷实的那类,坐北朝南一拉溜排着四间瓦房,两头是 厢房,显得很高大,也很威严,在红庙屯有点骆驼立羊群的味道。院套又垒着高大 的砖墙,严实倒是严实,可它密不透风,在盛夏里简直就成了一座烧透的砖窑。狗 趴在窝里懒得动,吐出长长的舌头;落在院墙的乌鸦,张大嘴巴喘粗气;院里的黄 瓜、柿子,叶子也都卷成了细条。 张小娟愣怔着在院里站了片刻,回屋拿了根跳绳,对正刷碗的于凤翠说,妈, 我到门口榆树下玩一会儿。于凤翠抬头看了一眼女儿,小娟长着白白净净的小圆脸, 扎着两根羊角辫,硬撅撅的像两把钢刷子翘在脑后,一双乌黑漆亮的眼睛闪出聪慧, 两颗小酒窝在白里透红的腮上陷得很深,白底蓝花的连衣裙更衬出一副调皮高傲的 神气。于凤翠含着笑说,一放学就疯,全班第一也不是好保持的,玩一会儿就回来 写作业。小娟向妈扮了个鬼脸,知道呀! 小娟蹦着跳着出了屋,走到院里,顺手摘了根又嫩又脆的黄瓜叼在嘴里,出门 见邻居小花正在老榆树下跳绳。小花停住绳,邀小娟比赛。小娟抬头扫了眼小花, 不屑一顾,你胖得像头小肥猪,也敢和我比赛?小花翻了一眼小娟,你别狗眼看人 低,考试比不过你,这跳绳还说不上谁赢谁输呢! 二人说话间,小娟顺手把手中的黄瓜一掰两截,一截递给小花,另一截自己叼 在嘴里。 小花狼吞虎咽,半截黄瓜眨眼工夫就进了肚。她抹了一把嘴巴,见小娟手中还 剩一小截,就耐不住性子催促,快点吃,吃黄瓜都落后,跳绳也得是败将。小娟受 不了激,忙把一小截黄瓜塞进嘴里。随后小花就喊声开始,两个女孩像上下游动的 两条青蛇,只见绳子甩得呼呼生风,两个人跳得咚咚作响。 刚刚跳上五六下,也不知是绳子绊住脚,还是求胜心切,小花突然跌倒,身子 往前一倾,弄了个嘴啃泥。小娟见小花出了洋相,立刻乐得嘎嘎的,连腰都笑弯了。 这时一口刚刚嚼碎的黄瓜从小娟嘴里喷出来,接着又连声咳嗽,鼻涕眼泪也跟着涌 出来。只有片刻的工夫,她就站不住了,便蹲在了地上。她嘶哑着嗓子,吞吞吐吐 地对小花说,黄瓜卡在喉咙,憋得喘不上气来。 小花急忙跑过来,要扶起她,可小娟已经站不起来了,用手指了指门口。小花 明白,撒腿就往小娟家跑。 于凤翠忙喊醒正睡午觉的丈夫张洪庆,俩人忙三迭四从屋里跑出来,眼前的景 象让他们惊呆了——小娟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嘴边冒着一圈白沫,神志开始有些不 清醒。张洪庆问小花,这是咋的了?极度惊悸的小花支吾着说不清楚。小娟两只手 下意识地抓挠着喉咙,张洪庆还想问什么,于凤翠倒显得比男人清醒,带着哭腔地 说,你还问什么,快找车呀,赶紧往医院送。 张洪庆这才醒过腔,似乎刚从梦境清醒过来,忽地站起来往路边跑。说来也巧, 这时有辆出租车从乡道上驶来,张洪庆迎上前去,张开双臂站到路中间,声嘶力竭 地喊,停车,快停车! 出租车司机猛地刹住车,张洪庆没等车停稳,就扒着车窗喊着叫着叙说了事情 经过。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排座的一对年轻男女,意思是问咋办?女子没有迟 疑,这还有啥好说的,救人要紧。说着拉着男人下了车。 夫妻俩手忙脚乱地把小娟抬上车。临起车时,张洪庆对小花说,告诉小娟大舅、 老姑,就说我们去县医院了,让他们马上赶过去。司机手把不错,车开得又稳又快, 一上公路就开到一百四十迈,张洪庆恨不得汽车插上翅膀,哀求说,师傅,再开快 点,我多给钱。司机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我已经是玩命开了,你看这方向盘都 直打哆嗦,一个破捷达,开得已经不慢了。 八十里地的路程,只用二十几分钟就开到了,应当说从事件发生到送到县医院, 没有一个环节耽误时间,一切算是顺利。 急诊室里是一个四十开外的女医生。小娟被抬进来时,已经丢儿郎当的了,女 医生以为孩子中毒了,忙问,喝农药啦?张洪庆说,吃黄瓜卡住了。女医生有些惊 异,这么大孩子还会吃黄瓜卡住。说着急忙俯身检查,只见患者已经出现青紫,呼 吸急促,瞳孔开始扩大。她知道孩子病情危急,急忙取出一个带钩的细铁丝,试图 取出异物,但由于异物置于喉咙深处,几次努力都失败了。她发现孩子呼吸越来越 困难,忙给手术室打电话说,我是急诊室林怡惠,这里收治一个女孩,气管呛进异 物,病情非常危急,需立即做气管切开手术,现在人就抬过去,请立即做好手术准 备。林医生放下电话,对张洪庆夫妻说,手术室在五楼,出门往右拐,坐电梯。她 怕耽误时间,对站在身旁的一个女护士说,小叶,你陪他们去。 医院启动紧急抢救机制,这对一个县级医院来说,也算难能可贵。林医生精心 计算过,如果这孩子再挺过五分钟,就可以闯过那道死亡线,她多渴望有奇迹发生。 然而,可恶的死神,没给女孩这宝贵的五分钟,当女孩刚刚抬进电梯间,距离手术 室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死神便残酷地掳走了这个如花似玉的生命。 当小娟被抱进手术室时,已经完全停止了心跳,医生随即作出死亡结论,明确 告诉张洪庆夫妇,孩子已经死了。张洪庆听到这话,就像一个最珍贵的宝物突然间 从手中滑落到地下摔得粉碎,顿觉有根长针扎透了心脏一般剧痛。他傻眼了,痴呆 了,懵懂地问,还有没有救呀?医生明确地说,无可挽回了。这是一个多么绝情的 字眼呀!难道眼看着女儿就这么走了?他回身一看妻子,于凤翠已经瘫坐在那里, 两眼直勾勾地像傻了一样。过了片刻,女人好像才从迷茫中苏醒过来,扑到女儿身 上放声恸哭。张洪庆也是大把大把的眼泪顺着脸颊簌簌而下。张洪庆毕竟是男人, 扯起妻子说,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眨眼间就没了。我这心疼得也像是被人捏碎 了。但细一想,这也是命里注定的事,谁会料到吃根黄瓜会噎死?快别哭了,再哭 她也不能复生了。 于凤翠忍不住还是哭,张洪庆就有些急,哭又有什么用,还能跟她去呀?这时 医院走廊里拥进不少人,中国人就是爱凑热闹,这就像耍猴的把地摊一摆,锣鼓一 敲,就会里三层外三层围拢来大群的人,而且围得风雨不透。瞬间,走廊的人就挤 得转不开身了。张洪庆觉得自己被当猴耍,心里涌出一股火,冲着人群叫开了,看 什么看?但没人理他,人们仍旧踮足翘首地看。 这时孩子的大舅老姑等亲属都到了,张洪庆见了亲人,呜呜咽咽哭起来,哽咽 着说,小娟送到医院就不行了,没等推进手术室人就没气了。接着对他大舅哥说, 你快去找辆四轮车,往火葬场送吧,回转身又对老妹说,你去给孩子买套衣服换上。 张洪庆话音还没落地,一个中年人走上来,揶揄地说,人就这么白死了?得向 医院要钱啊!张洪庆抬头瞟了一眼那人,只见那人狭长的脸精瘦精瘦的,嘴巴子又 尖又长,一张嘴大得吓人。张洪庆没稀搭理他,在他看来,尖嘴猴腮的人十有八九 奸猾。便说,要钱?你以为医院的钱就像摘片树叶那么容易要吗? 大下巴扑地一声笑了,这当然不是件容易事,那得看谁去要。由我出面,这钱 就像囊中取物,信手拈来。不信,你就试试。当然了我也不能白要,咱得分成。 张洪庆开始以为这人同县医院里有关系,人家能要出钱来,何乐而不为呢?就 把大舅哥、老妹子找到一块商量。大舅哥说这事不废皮不废肉的,不妨让他试试, 白要钱的事为啥咱不干? 但这钱怎么个要法,张洪庆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切得听人家大下巴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