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谈判是第二天一早在医院院长办公室进行的。办公室有两间房子那么大,偌大 的老板桌占了大半间屋子,桌前靠墙摆着一圈皮制沙发,临窗摆着高大的木菊,枝 头开放着灿烂的鲜花,给屋子增添了几分雅静的气氛。谈判没有电视上常见的场面, 谈判双方也没有分列桌子两侧,其实,院长一刻也没离开老板桌后的那把高大座椅, 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张洪庆从进屋那一刻起就有点儿后悔,他见院长长着一副健硕的身材,方方正 正的脸膛,宽宽大大的肩膀,厚厚实实的胸脯,说话的声音很浑厚,又极富磁性, 听上去好像很随意,可又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从这个人的手里能要出钱来? 他感到有点沮丧。他侧身看了眼大下巴白守礼,只见大下巴一双小眼睛眯缝着,似 乎半睁半闭,让人捕捉不到任何感情色彩。这样的一对角色,开始博弈对峙,谁输 谁赢,真是难以预测。 正在张洪庆胡思乱想的时候,院长开口说话了,他告诉张洪庆等人说,我就是 本院院长萧殿军,他顺手指了指临窗而坐的女医生,这位你们认识,她就是张小娟 的经治医生林怡惠。他又指着靠着林医生坐的男医生,说这位就是手术室主治医生 高剑飞。说到这里,萧殿军抬眼看看张洪庆,问道,你是死者的父亲吧?也请你介 绍一下今天到会的人员。 张洪庆没见过这样的世面,也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 有些微微抽动。他想镇定自己,可胸口忍不住怦怦直跳,他侧身瞅了瞅白守礼,看 到白守礼的眼睛突然睁开了,里边溢出灿烂的阳光,他似乎也被这灿烂所感染,开 始有了明媚的心情。张洪庆咽了一口唾沫,又轻咳一声,这才讪讪说道,我叫张洪 庆,是孩子的父亲,他接着又逐个介绍,那是我大舅哥于凤池,那是我老妹子张洪 艳,最后才介绍白守礼说,这是我二妹夫白守礼。白守礼微微欠了欠屁股,又点了 点头,显得很文雅很有气度。 好吧,咱们算是认识啦。萧殿军挺了挺身子,双手扶在老板桌上,开门见山地 说,张小娟因呛食异物,导致窒息,送到医院虽经抢救,但遗憾的还是不治身亡。 对这样一个花季少女的突然夭折,院方同死者家属一样深感悲痛。我在这里代表院 方向死者亲属表示最诚挚的问候。萧殿军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像是对死者的沉 默悼念。然后才又说,据说死者家属对张小娟的致死原因存有异议。有分歧不怕, 我们可以沟通,可以协商,总会形成统一认识。 萧殿军话音刚落,白守礼立即接上话茬,说,庄户人喜欢直来直去,说话用不 着拐弯抹角。张小娟确实是因气管呛进异物造成窒息而亡,但出现这样的恶果,责 任完全在医院。我们把孩子送到医院时,虽然呼吸困难,但她自主意识清醒。如果 这个时候急诊医生处置得当,完全可以把孩子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就不可能造成 孩子的死亡。 林怡惠医生听了这话,脸色有些发白,眉心也紧蹙在一起,脸上的肌肉开始微 微抽动,嘴角显露出一丝冷笑。她瞥了一眼白守礼,揶揄地说,我请问一句白先生, 你认为医生怎么处置才算是得当呢?对此白守礼早已打好腹稿,用不着遣词编句临 时组合,他脱口说道,我认为应当立即切开喉管,打开呼吸通道,接下来才是排除 异物。 林怡惠一肚子邪火往上蹿,额角的青筋也蹦得老高,她带着极度讥讽的口吻说, 看来这位白先生精通医道,自编自制了一条治疗程序。不过我当医生的可不敢按你 这套程序救治:一个只是呼吸困难的病人,一送进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行切开 气管,打开呼吸通道。我作为一个职业医生可不敢如此胆大妄为。作为急诊科医生, 当一个危重病人送进来,当务之急是先要查清致病原因,然后对症采取紧急措施。 张小娟抬进病房以后,当我判明是呛进异物导致呼吸困难时,我立即采取了排物措 施,但很遗憾,由于异物深置喉部深处,排物处置失败。这时我当即启动手术治疗 程序,通知手术室马上作好手术准备,而且手术准备也是快捷得当的。 这时手术室主任高剑飞插话说,我们医院有规定,从科室下达手术指令起,在 十分钟之内,一切手术准备就绪。昨天,虽然是中午午休时间,但我们只用五分钟 时间就准备到位。 白守礼眨着一双小眼睛,冷笑一声说,不对吧?据说你们全院的医生护士都去 参加一场婚宴,手术室唱了空城计。 高剑飞干笑两声,也陡然变色,声狠气暴地说,白先生你不能信口胡说。昨天 我接到林医生电话,马上着手准备,从手术医生、麻醉医生,一直到上台护士,五 个医护人员全部在五分钟内到位,而无一缺位。你怎么说手术室唱了空城计,都去 参加婚宴了呢?昨天中午的确有场婚宴不假,但当班手术室的人没有一位去参加, 我们都是在医院食堂就的餐,这个有据可查,如有一句假话,我甘愿负法律责任。 白守礼抖抖瘦削的肩膀,只沉思片刻,那挤满皱纹的眉头顿时一亮,又轻声一笑, 我看问题只重结果,不看过程。电视上有句很经典的广告词说,能给我生大孙子的 医院,那就是好医院;能救人一命的医生,那才是好医生。你们医院按没按程序办, 照没照规定做,我们是草根百姓,无权调查,就是调查了也弄不明白。我只问你们 一句,孩子送来的时候是个大活人,眨眼的工夫,在医院里就没了,你们究竟有没 有责任,究竟要承担多大的责任? 萧殿军说,不管咋说这件事还是令人惋惜,搁到谁身上,都是压塌脊梁的事情, 毕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更重要的是,这孩子品学兼优,寄托着张氏 家族的全部希望。他又看了看白守礼那张薄嘴唇,哆嗦得像风中的破布,它究竟能 招来多大的风,也都不可预测。再看那张连着大下巴的嘴,就像一个无底深洞,只 要口子一开,往里填多少票子都塞不满。想到这层,萧殿军就软中带硬地说,作为 一个医院,规模不管是大还是小,作为一个医生,医术不管是高还是低,我想都会 把治病救命当做自己的神圣职责,患者把生命交付给了医生,医生岂能不恪尽职守、 竭心尽力地抢救?但医院有大小,医术有高低,县医院终不能和省医院相提并论。 张小娟这个病例,如果发生在省城,有可能就抢救成功,问题是发生在县城,我们 就没有那个能力。 这么说你们是有责任啦?白守礼那干巴巴的脸上突然有了光泽,以为自己抓住 了一根稻草。 萧殿军没给他留空隙,立即反唇相讥,能力和责任是两个概念。我打个比方说, 一个人落水,在岸上站着两个人,一个不会水,连狗刨都不会,他不下水救人,那 是没能力;另一个人是游泳健将,他不下水救人,那则要负责任。所以责任和能力 不能混为一谈。 白守礼说,按照院长的解释,张小娟的死亡,院方一点责任都没有? 萧殿军毫不含糊又不容置辩地说,可以这么理解,医院的整个治疗过程,符合 程序和规范,而且尽了全力。白守礼似乎词穷,一时没有了言语,一张脸拉得像张 驴脸,越发地变长了,而且憋得通红。话僵到这里,一群乡下人接不上话茬儿,白 守礼只能孤军奋战,像在敌营中苦苦奋战的斗士。但白守礼就是白守礼,他就像拳 击台上被猛然击倒的拳手,在愣怔了片刻以后,猛地一甩头,又站立起来,吼叫着 说,有没有责任,首先看的是结果,把人治死了,那就脱不了干系。 萧殿军有些愠怒地摇摇头说,白先生你这话说得绝对了,俗话说治病治了不命, 患者到医院治病有两条出路,一是治好了病,患者和医生皆大欢喜;再一个就是治 疗了,但病没治好,甚至死了,医院隔三差五就抬出一个去,这难道说都是医院的 责任? 医院允许死人,而且死人的情况经常发生。但医院绝不能把允许死人作为挡箭 牌,作为遮羞布,遮挡你们的责任!掩护你们的事故!白守礼有些声嘶力竭了。 张洪庆觉得脑袋嗡嗡直叫,就像一壶烧开的水,直往脑门上涌,他觉得自己的 灵魂都快出窍了,飘浮在半空当中。他要是早知道钱如此的难要,说啥也不配这副 苦药往肚里吞。他暗地里扯了扯白守礼的衣袖,那意思再清楚不过,要不出就拉倒 吧。 白守礼此刻清楚,只要他这个旗手稍一松动,这台戏就注定演砸了。他心里那 个骂呀:这帮屯迷糊,这才哪里到哪里呀,好戏刚刚开演就当缩头乌龟了?这帮庄 稼佬咋这样经不住烙铁,如果再恋战,战斗就得败在这里。白守礼心里明镜似的清 楚,不管咋说,张洪庆是当事人,如果他说要撤梯,别人还真没辙。他立即决定卷 旗收兵,不再恋战。在关键的时刻,他使出撒手锏,来了个下马威。他突然脸色一 变,不阴不阳地干笑两声,然后咬着后牙槽,脑袋一拨楞说,我本想给你们一个体 面的台阶下,没有想到你们如此不近人情,口口声声说你们没责任。没责任一个大 活人怎么就死啦?没有那个能耐就别给乱动,在嗓子眼瞎捅咕一阵,异物没取出来, 反倒把嗓子眼儿给堵严实了,人不死往哪跑?人从急诊室里抬出来就没气啦,不怨 你们又怨谁?!如果咱们在这里谈不成,我们就再起炉灶另开张。这叫先礼后兵, 你们不仁,也别怪我们不义啦! 萧殿军毫不留情,你们是上访,还是告状,我们都贝青着,如果想讹钱那是万 万办不到的! 这话本来够慑人够镇场的,但白守礼却是蔑视地一笑,上访、告状、打官司, 草民不走那条路。 那你要干什么? 你害怕啦?端呀,装呀!不给你们点厉害,不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白守礼 拂袖而去,瘦长的身子一蹿一蹿的。看着这个可怕的背影,萧殿军心里犯嘀咕:这 小子要导演一场什么恶作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