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亮正在月底的犹豫彷徨之中,是接受按时来临的烦?还是去河边经受空空的 哭?正在她左右为难时,老进生送来了搓衣板。这搓衣板不仅仅是一个搓衣板。自 从老进生送来小凳子后,她就不把老进生当做一个酒鬼看待了。酒鬼只知道喝酒, 喝了酒后不是睡觉,就是撒酒疯,老进生不是,老进生眼里有一种孤独之中对人的 依凭和关爱。她看出来了,每次拿起轻巧的小凳子,坐在踏实可靠的小凳子上,她 就能感受到老进生对人的依凭和关爱,那关爱让她想起娘的怜爱的目光,那依凭让 她想起老运忠刚与她结婚时的那种对她迫切需要的渴望。那关爱像水一样,在她心 里汩汩地往外流,涌出了眼眶。为了不让老进生误解了她的眼泪,她笑了,又怕自 己笑得太灿烂,让老进生笑话,她跑进厨房,关住门,使劲眨着眼睛,让泪水尽情 地流。流罢了,在水管下洗脸时,她恍然感到,那个月底必然而来的烦,像一个小 鬼一样,从她的心里,悄悄地逃走了。 月亮知道自己得救了。 她从厨房出来,到里屋,对正在与丈夫一块儿喝酒的老进生说:“谢谢你的搓 衣板。” “谢什么。”老进生说,“咱在总务科,一个搓衣板,区区小事。” 老进生嘴上说是区区小事,可他醉眼朦胧中,看见月亮眼眶还存留着泪水,他 还是把它当做了大事。他仔细留神这个家还缺少什么东西,这个东西必须还是总务 科有的东西,不用自己掏钱买的东西,从总务科拿出来还没有事的东西。说来惭愧, 老运忠是坑下工,他是坑上工,他没有老运忠的工资高,还比老运忠的负担重,他 除有五个孩子外,上有父母,下边还有两个弟弟时不时地需要他帮助。平时除了喝 点酒外,他不敢给自己任何别的花钱地方,他连烟也很少抽。没钱还要帮助她。他 独具慧眼,他发现了,月亮洗衣服的水管太低,需要蹲着干,他为这个发现暗暗欢 喜。 过了两天,老进生就来了,拿着一根很长的带着水龙头的水管。月亮见了不明 白什么意思,他给她一讲,她眼里的水就溢满了。帮人帮到底,他又从总务科弄来 水泥沙子,给月亮砌了水池,安好了水管,从此,月亮就可以站着洗衣服、刷碗了, 再不用整天蹲着干,累得腰酸腿疼了。在他要走的时候,月亮说了一句话,让他心 里热了半天。月亮说:“俺家的老运忠要有你一半就好了。” 这就是说,老运忠待月亮不好,月亮不满意老运忠。但他知道,老运忠绝对是 一个好人,一个好坑下工,一个好酒友,只是不懂得体贴女人罢了。其实,在工人 村里,所有的矿工没有几个懂得体贴女人的,包括他自己。他自己对乡下的老婆体 贴也不够,每次回家,就是想跟老婆睡觉,睡完觉,就想着回来。他讨厌农村分了 责任田后,没完没了的种地、浇水和收割,累他个半死才能回来,把与老婆睡觉的 那份兴致累得荡然无存,以至于他在农忙时宁可不跟老婆睡觉,也不愿意回家干农 活。要回去,也要趁农闲,好跟老婆睡个清闲觉。 无意中切入到月亮与老运忠之间的关系里,让老进生有些惊喜。虽然惊喜,他 还是小心翼翼,毕竟,老运忠这人待他不赖,多少年的酒友了,朋友妻,不可欺嘛。 只是他觉得月亮眼里的泪让他心里太甜蜜了,这甜蜜跟与老婆睡觉的感觉大不一样, 有点少年时与同桌的女同学交往的那种喜悦。那时候,一上课,他就盯着前桌的女 同学后脑勺瞧,瞧她油亮的头发,瞧她发缝间的白头皮,当然,还瞧她后背衣服里 的乳罩带子。月亮眼里的泪,比乳罩带子甜,像前桌女同学偏开口裤子露出红色内 裤所感觉到的那种甜,如梅子一样酸酸的甜。 这甜,比与老运忠一块喝酒强多了,简直让他觉得这个到处飘着黑色煤粉、黑 不溜秋的工人村,出现了五颜六色的光彩,充满了轻逸,这色彩和轻逸以超过酒瘾 百倍的动力,让他再去月亮家喝酒。这一次,他有了一个更大的发现,发现月亮不 仅不满意老运忠,还不满意她的大儿子卫东。卫东高中毕业了,整天东游西荡,与 一帮流里流气的哥们儿吃吃喝喝,打打闹闹,老运忠管不住他,月亮的话他不听, 气得月亮叫他祖宗。嘿嘿,在教育儿子这点上,老进生敢跟老运忠比,敢说比他强, 老进生有三子二女,虽然他在矿上的时间比在乡下的时间多,可他就靠回家的有限 时间,把儿女教育好了。如今,他的大儿子买了一台拖拉机,跑起了运输,四个小 儿女在上学,成绩不错。这是他再一次露脸的机会,他要把卫东教育好,让月亮知 道他不是一个只会做小凳子那样的人物。 月亮一听他要教育卫东,眼里又涌满了泪水。月亮说,老运忠拿着棍子满街追 着卫东打,都没有教育好卫东,她天天说、劝也没有起作用。月亮把卫东叫过来, 让卫东叫他叔叔,跟叔叔说说话。 老进生让月亮出去,他要单独与卫东说话。教育孩子不是管教孩子,是跟孩子 交心,做朋友,从内心里攻破他,矫正他,这一点非常重要,这就是一个坑上工与 一个坑下工的区别。坑下工拿着风镐,把命系在腰上挣钱,所以教育孩子,也是风 镐的方式,刚猛硬钻,以大命制小命。这不行,孩子不是煤,是人,而且卫东这孩 子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很帅气的小伙子。这可能是月亮胎胚子好,给他打下了好基 础吧?小伙子眼露聪光,身上有股子不把天下所有人放在眼里的劲头,比他农村家 的儿子精神头好,这可能是矿上与乡下的区别,矿上没有农田劳作的折磨,煤矿也 年轻,才二十来年,没有农村一代代积累下来的老规矩和老头老婆们无声的浸染。 老进生拿出烟,让卫东抽,先攻破他的心理防线。卫东不客气地抽上烟了,抽 烟的动作很老到。他问卫东抽了几年烟了,卫东说半年了,他说,抽半年烟就这么 在道儿,比他强多了,他学抽烟学了三年,才抽出现在这个样子。然后,借着烟, 说起了他的经历,说他小时候学抽烟,抽的是干丝瓜秧子的颈,那时候,大人还没 有烟抽,大人用鸡蛋换两三根烟抽,到了春天,干丝瓜秧子也找不到了,就从被子 抽出老棉花,用纸一卷,抽,抽得嗓子眼里冒火。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那时候 的抽烟不叫抽烟,叫玩烟,真正的抽烟,是自己挣钱,自己买烟,他就是在煤矿做 了个临时工后,挣下了钱,买了一包烟,回到家,当着父母的面,大大方方地点上 烟,人模狗样地咽进肚子,再从鼻子孔里喷出来。当然,还要大大方方地递给爹一 支烟,从爹惊讶的眼睛里,证明自己已成了一个大人了,抽烟也过瘾了。卫东这小 子真聪明,听出来他的意思了,他对老进生说:“你是说我还是孩子,还不懂真正 的抽烟?” “我没有说。” “我告诉你,今天,我尊敬你是叔,听你的,你不是用棍子跟我说话,把我当 成朋友说话。如果不是这样,我早生气了。” “生气会怎么样?” “除了爹娘我不能动武外,我谁也不怕。” 老进生心里掠过一丝冷气,不过,他毕竟已经攻破了这小子的心理防线,他说 :“真听叔的话,叔就帮你找个工作,让你像个大人一样,在你爹娘面前抽烟。”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老进生出来后,就对月亮说,他已把卫东搞定了。月亮有些不相信,说老运忠 和她费了没数的口舌,都没有奏效,他不到一个小时就搞定了?他说:“我是干啥 的?我是总务科的干部。” 月亮眼里的泪像涨潮一样,盈了上来,眼看着要把老进生从头到脚淹没了。他 赶紧跑了出来。他害怕被月亮淹没了,他是来帮她的。他对自己说,他没有别的目 的,他不能被她淹没。 三天后,老进生在总务科的房屋维修队给卫东找了一份临时工。卫东终于上班 了,结束了从学校毕业以来的流浪生涯。虽然干的活不太好,苦点累点,可卫东年 轻,在房顶上上上下下,也过得可以,回到家,卫东对月亮说,他这双手,不是光 会打架惹事的,他也能干活。月底,卫东把领到的工资交给月亮,又跟月亮要了钱, 出去买了一包好烟,走进里间屋,递给正在喝酒的老运忠和老进生每人一支,鼻孔 喷着烟说:“抽吧,这是我的烟。” 老运忠激动地站起来,给儿子端了一杯酒:“喝吧,这是爹的酒。” 老进生也站起来,给卫东端了一杯酒:“喝吧,这是叔的酒。” 卫东一仰头,把两杯酒一饮而尽。 那月月底,按时而来的烦没有来,月亮长吁一口气,她终于逃过这一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