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天的夜晚,冷空气正在南下。西北风狂卷着洋面,大海被捣腾得白浪滔天。 海面上没有一星灯火。天空如倒扣的锅底,漆黑一团。只有那海岛的山嘴上巍巍挺 立着的灯塔,仍在忠于它的职守,用它那利剑般的光芒,从容地扫视着海面,指引 着渔船的航向。在这狂风巨浪之夜,给人以温馨和慰藉。 每当大风来临,我们渔船都到港湾里来避风。于是港湾里顿时热闹起来,到了 夜晚,便另有一番景象。那高高耸立的黑黝黝的山岛,像紧贴在灰暗的天幕上。山 间灯火点点,天空群星闪烁。这灯火和繁星连绵不断,使海洋的夜空显得更为高远 和诡秘。 那一天,海上刮着东南风,当时风力还不小,总有七到八级。我们和大批的渔 船都在大成岛海以北的一个港湾里避风。这天气真是怪,到了下午,本来还很晴朗 的天,一转眼工夫就迷雾朦胧的了,海天之间像笼罩着一层白纱。更加蹊跷的是, 本来劲吹的南风,忽然间说停就停。渔民中流传一句老话,叫停风必有风。船员们 见此情况,都紧张地议论纷纷:这陡然停风,恐怕不是好兆头啊。 早上气象台曾经预报过,说明天早晨才转风,本来我们根本不用着急,到了晚 上再起锚动身,完全可以不慌不忙地绕过一个山嘴,安全转移到山的南边去避风。 可是这天突然变脸,是不是冷空气会提前到来呢? 哑巴和大副一边补网,一边不时看天,大家都心神不宁,脸上都表露出疑虑的 神色。后来哑巴干脆丢下手里的活,叫我再去收听天气预报。 全船人都心情惶恐地围着收音机,收听天气预报。不听则罢,听了都吓一跳, 天气报告说:北方有股强冷空气提前南下了,现在已经到达浙江沿海,西北大风, 八到九级,阵风可达十级。冬天里刮这么大的风,实属罕见。 听了天气预报,大家都惊呆了。因为我们的船停泊在海岛北面,西北风一来, 我们的船就完全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中,到那时,抛在海里的铁锚不起作用,渔船就 会随波逐流,漂到山脚下。那时山脚下大浪滔天,惊涛拍岸,渔船卷到礁石上,必 将粉身碎骨。所以在西北风到达之前,要赶紧把渔船转移到海岛的南边。 我们现在所处的大成岛,东西走向五十多公里。若要从山嘴绕过去,肯定是来 不及了。 哑巴得悉天气预报后,也脸露难色,朝大家看看,想要做什么手势,做了一半 又停顿下来,脸涨得通红,好像有话说不出,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猛听得“呼啦”一声,船身一震,西北风已经到来 了。这要人命的大风啊,真的说到就到了! 此时我心情焦急地看了一眼哑巴,但见他此刻反倒不那么慌张了,他好像若有 所思地盯着一个方向在看。蓦地他便迎着大风,神速地攀到了棚顶上。 上了高高的棚顶之后,他伸长脖子继续向远方眺望。当时我心里埋怨道:现在 是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看风景!正当我疑惑不解的时候,忽然见他从顶棚上“咚” 的一声跳将下来,用手语对大家说:“没问题,我看见大批的浙江渔船,向山中间 那边驶去了,那里可能有水路通到山的南边,那就近多了,我们就跟着他们走吧。” 英子用拳头捶了一下哑巴的肩膀,说:“嗨!死哑巴,真有你的!”然后把哑 巴的想法传达给大家。大家听后看了一阵,认为哑巴的判断没有错,都兴奋地笑了, 异口同声地说:“还是哑巴眼尖、心细,听哑巴的!” 哑巴驾着船,火速向山的中间驰去。果然不出哑巴所料,远远看去,有一个水 道口呈现在眼前。已有大批的渔船蜂拥而至,大家都想到一块了,看来这是一条必 走的“华容道”啊! 原来这个狭长的,东西走向的大成岛,中间有一个细腰。就像一支细长的藕, 中间有一个藕节一样。但与藕节不同的是,大成岛在这最细的地方,有一条狭谷水 道,是可以通航的。只是太狭窄,中间还要拐一个弯,一般不会被人发现,所以大 多渔民还不知道这里有这条水道。然而这条水道,不但水流湍急,而且两边都是悬 崖峭壁。水中的明石暗礁星罗棋布。这是一条险道,在一般情况下,是无人敢走的, 曾经有“鬼门关”之说,指的就是这里。 我们的船,顶着逆流,来到了水道口,远远向南望去,满河都是争先恐后的渔 船。渔民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吼叫着,都想从这里逃亡出去。那场面混乱不堪, 让人触目惊心。 哑巴神情紧张而专注地驾着船。一会儿左舵,一会儿右舵,方向盘来回转得像 风轮。他费尽力气,硬是把船头塞进那拥挤不堪的船群中去。 耳边风声如雷,水道里浪涛翻卷。有些渔船被挤到岸边,碰撞到礁石上,只听 得“咔嚓咔嚓”的破碎声,刹那间,渔船被撞得粉碎。还有几只渔船已经船底朝天 了,那些遭难的渔民脸色刷白,浑身精湿,趴在船底上招手呼救。可是在这种场合, 都自身难保,谁也救不了谁。眼睁睁看着遇难的渔民被浪涛冲走,淹没得无影无踪。 看到这种惨景,我浑身颤抖,牙齿“嘚嘚嘚”地直打架,心想,看来今天凶多 吉少了。 还有一些摇着舢舨的渔民,如惊弓之鸟,神色慌张。他们拼命地摇着,把舢舨 向我们靠近。那些头戴乌毡帽、光着脚浑身精湿的渔民们,把缆绳套到我们船的缆 桩上来,要我们拖着他们一道走。他们清楚地知道,光靠手摇,顶着这样湍急的水 流,他们是根本没法通过这条水道的。如果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再闯不出去,那狂风 一到,后果就不堪设想。 我见到那些小舢舨在向我们聚拢,我心里着急了。这怎么行啊,我们自己朝前 也很困难,他们再拖上来,不是要一起被拖死吗!不行,于是我走了过去,要解掉 他们的缆绳。可是他们死活不肯放手,有人干脆跳到我们船上来,死死地抱着缆桩, 不肯让我解去缆绳。还有人跪在舢舨上,叩头求拜:“江苏老大,我们是为了放卫 星才到这里来的,要不然,我们这种小船怎么敢到这里来哟!行行好,救救阿拉吧!” 唉,见此光景,我也难以下手。正在我左右为难之时,只听得哑巴“啊巴、啊 巴”地朝我叫喊着,并对我直摇手,让我别赶走他们。同时他还用手指着胸口,意 思是要我发发善心。嗨,真是没有法子!这边没有赶走,那边又来了,没一会儿工 夫,我们船的后边,像水鸭子似的,拖了长长的两大串舢舨。 呼啸而来的风越刮越大,船身震颤,似棍棒在鞭打。船与船之间撞击的破碎声, 渔民们的呼救声、谩骂声,吼叫声不绝于耳,吵得人头皮发麻,脑袋要爆炸了。 到了最狭窄的弯道,水流更急。狂风遇上急流,掀起的对头浪,从船的两侧爬 将上来,直扑向船头和船梢。船身上下颠簸,如脱缰的野马,像要挣脱掉浑身的枷 锁。 哑巴紧握住方向盘,不知是寒冷还是过度紧张,只见他脸色刷白,浑身颤抖, 牙齿好像在格格作响。 我们的船被小舢舨团团围困,不但停滞不前,而且在慢慢后退了。我的心突突 地跳着,像要从嗓门里蹿出来似的。我不由得看了一眼身旁的哑巴,此刻他神色紧 张而严峻,蓬乱的短发上挂满水珠,眯缝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他分明看到自己的 船在后退,他紧拉油门,想加快速度好让船脱离险境。可是再拉也无用,油门已拉 到了极限,再也快不起来了。眼看着自己的船要失控,那张着血盆大口的礁石,在 慢慢接近我们船身,即将一口吞噬我们了。真是一发千钧啊!我紧张得快透不过气 来,我几乎要失声痛哭了。我想,这回肯定要遭殃,我的生命即将要结束了。我痛 苦万分,泪水横流,我还很年轻哪! 这时哑巴“啊巴、啊巴”地喊着,同时在着急地向我招手,然后又指指机舱。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让我去叫英子上来。在这紧急关头,我意识到动作一定要快, 所以我急忙赶到机舱,把英子叫了上来。 英子满身的油污,手也来不及擦,急急地来到驾驶室门口,神情紧张地问哑巴 什么事?哑巴用手比划着,要英子把车速再加快一点。英子听了,朝船后看了一眼, 后边拖着长长的两串舢舨,她惊讶地用哑语说:“哑巴,你拖了这么多的船,船怎 会向前呀?你赶快把它们放掉,不然大家要一起完蛋的!” 哑巴急得连连摇头,用哑语说:“不能放弃他们,再加把车速吧!” 英子摇着双手,做着很坚决的手势告诉他:“现在已经是最高车速了,不能再 加快了!” 哑巴眼看英子不肯加速,船渐渐向礁石靠过去,急得涨红了脸,他一只手握着 方向盘,另一手做手势说:“他们家里也都有老有小的……你行行好吧,我求你了!” 接着用一只手连连做着作揖状。 英子与他相处二十多年,知道他是个硬汉子,还从未见过他这样动情地求人, 她倒心酸起来了。实在无奈,她叹了口气,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囔着:“死哑巴,如 果机器出了毛病,看我怎么跟你算账吧!”然后急急下机舱去加速。 英子下了机舱,把车速调到超速位子上,柴油机一声吼叫,转速快得惊人,机 器像被激怒了的猛兽,沸腾起来了。那时我看到排气口上,先是喷出一股浓烟,接 着是长长的火舌。我心里捏了一把汗,暗暗为英子担心:机器是船的心脏,它可不 能出毛病啊! 在机舱里的英子,也忙得满头大汗。柴油机超速运转是很危险的,一般情况下 是不允许的。如果出现紧急情况,必须马上减速,或是立即停车。忽然,她听到机 器响声有些异常,看来情况不妙,她立即爬上铁梯,几步就跨到甲板上,对着哑巴 用哑语说:“要立刻停机!” 哑巴驾着船,还未脱离险境,要是现在停机,不是要了大家的命吗?他双脚一 跺,手直摇:不能停机!千万不能停机! 英子看看这个水道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她只得摇摇头。心里说:“听天由命 吧!”然后她又急忙返回机舱,继续观察机器的动向。她双眼紧紧地盯着仪表,眼 看机器的温度越来越高,悬着的一颗心,也似在燃烧。 由于机器加了速,我们的船,连同那些舢舨,终于冲出了“鬼门关”,到达了 安全的避风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