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麻叔被关在碾房里,门口安了岗哨。伤兵们骂骂咧咧地回去了,妈妈拉着我也 回到楼上。 妈妈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心情很不安,一会拿起篮子要出门,一会儿又把 破衣服拿出来翻腾一番。我瞅着妈妈难看的脸色,心里很害怕,像个小猫儿似的紧 偎在妈妈身后,抓着妈妈的衣襟不撒手,生怕妈妈会跑掉似的。 妈妈突然转身把我抱住,贴着我的脸说:“咱们不能在这儿住了,赶紧回老家 吧!” “回老家?”我知道我的老家在呼兰河边的一个小镇,那儿住着爷爷奶奶,我 真想他们啊!可我却着急地对妈妈说:“我不走,庙里还有小骆驼呢,我们走了, 它咋办呢?” 妈妈叹着气说:“解放军已经围住了长春,再不走就得饿死在这里,顾命要紧。” 我说:“那咱们把小骆驼也带走吧!” 妈妈说:“傻孩子,中央军都饿红了眼,看见它还不抢了去,杀了它!” 是呀,小骆驼被人看见,还能活命?可它被拴在庙里跑不出去也得饿死。我真 后悔,小骆驼为什么偏偏带着鼻嚼?也许它的主人当初是怕它跑丢,没想到如今会 在我们手里变成葬送它的绞索。 我从妈妈怀里挣出来,拔腿朝楼下跑去。我要去找小伙伴,给小骆驼想办法找 个活路。 我先去找盘脐子,他离我家近,我到他家一看,屋里空空的,全家都走了。我 又去找小老丫,她正坐在门口用手捂着脸呜呜地哭,她告诉我,她爸爸已经死了, 就剩她一个人了。她还告诉我,有一个小八路混在流浪的孩子中,在街头的碉堡里 捡了一些手雷、小炸弹,摸进了飞机场,把国民党的飞机给炸了。狗剩子被当成嫌 疑犯给抓起来了。 怎么办?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成了大人,我对小老丫说:“你跟我走吧!” 小老丫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我们俩朝城外奔去。 铁路上布满了中央军的哨兵。我和小老丫来到经常去的那个铁路涵洞前,刚要 往里钻,就被一个中央军拦住了,他冲我们挥着闪亮的刺刀,告诉我们:谁也不许 出去。 我和小老丫一齐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们出去玩,让我们出去玩!” 真奇怪,那个宪兵头不知怎么来到了这里,他笑眯眯地瞅着我们,对那个中央 兵说:“小孩子,让他们出去玩吧!” 我和小老丫钻过涵洞,穿过柳树毛子,到了小庙跟前也没有站脚,一直朝草甸 子深处走去。我们虽小,可却知道那个宪兵头没安好心,他准在后边盯着我们。 我和小老丫在大草甸子里胡乱转了一气儿,掐了一大把野花往回走。小庙是不 能去了,我们一去,那个宪兵头就会像狼一样扑进去。 家里,妈妈早已炖熟了那块骆驼肉,切成了块摆在桌上等着我。嗬,真香啊, 我馋得肚里咕咕直叫。我和小老丫抓起来就往嘴里塞。 妈妈一口也没吃,站在窗前直往马路对面瞅。我知道妈妈的心思,走过去,轻 声说:“妈,给麻叔送点肉吧!” 妈妈瞅着我,不放心地说:“门口有岗哨,你能送进去吗?” 我说:“能,我知道道儿!” 妈妈用手巾包上几块肉,叮嘱道:“小心点,快回来!” 我答应着,跑了出去。 我绕到碾房后面,那儿有一个风洞,用砖堵着,拆开砖,我就钻了进去。 麻叔躺在墙角昏睡着,嘴里不停地呻吟。我摸到他的身边,抓住他的胳膊摇晃 着,轻声地喊着他。 麻叔醒了,他看见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看着他那血肉模糊的吓人样儿, 忍不住哭了。 麻叔颤抖地伸出手,摸到我的脸上,替我擦着泪水,喘着气说:“好孩子,别 哭了,你怎么来的?” 我把手中的小包递过去说:“妈让我给你送肉来,你吃吧!” 麻叔捧着手中包,眼泪哗哗地淌下来。他一把搂住我,哽咽着说:“孩子,我 对不住你们,杀了骆驼,你们恨我吧?” 我把手伸到他的脸上,替他擦着眼泪说:“麻叔,我不恨你了,真的,你快吃 了肉,我领你跑,要不,他们会杀了你!” 麻叔喘了一口气,摇摇头说:“孩子,我不能跑,要跑我早就跑了。我要跑了, 那些伤兵病号没人管,都得饿死病死,不管怎么样,他们也有父母,也有儿女,也 是人哪……” 我不解地说:“那你为啥不说出来,叫他们打你呢?” 麻叔摸着我的脑瓜说:“我要说出来,他们就会把小骆驼也……”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麻叔——”扑到他身上哭起来。 “快别哭,让他们听见……”麻叔把手巾包打开,把肉块递给我,“你快吃吧, 吃了我就高兴。回去告诉你妈,早点走吧,走出城去就是解放区,到那儿就有了活 路。” 麻叔一阵疼痛,说不下去了。他费力地喘了几口气,侧过身子往墙角挪动了几 下,然后把手伸进了乱砖头堆里。我知道麻叔想要干什么,急忙从怀里掏出了铜铃。 麻叔颤抖着双手接过去,泪水簌簌地从眼里流下来。 “我,咳,我真糊涂,我真傻……我杀了骆驼也救不了他们的命啊……” 我用一双小手在麻叔的脸上摸索着,替他擦着眼泪,自己脸上的泪珠却成双成 对地往下掉。 麻叔把铜铃递给我,靠着墙角坐起来,一只手伸进裤兜里,摸索了半天,掏出 一个东西。我仔细一看,是一个小铜佛。 麻叔把小铜佛递给我,说:“孩子,这个小佛像是我家祖辈传下来的,一对儿, 这对小铜像我戴着一个,我儿子戴着一个,我怕是没指望回去了,这个佛像就交给 你吧。我不信佛,可我盼着它能保佑你们走出去,兴许能够找到我家,兴许能找到 我儿子,替我捎个信,我那儿子今年十八了,他叫大宝,本打算今年年底娶媳妇。 家里人一见这铜像就……” 麻叔把铜佛像往我手里一塞,双手捂住脸,嘤嘤地抽泣起来。 我急得拿起了骆驼肉,递到麻叔的嘴边:“你吃点肉吧,吃了好跟我们一起走。 吃吧,这不是骆驼肉,是,是老鼠肉,真的,我不骗你呀!” 麻叔把我的手推了回来,两只眼睛直盯盯地瞅着我,脸上浮现着凄楚的笑。 “告诉你妈,路上没吃的,就抓些老鼠,老鼠肉好吃,你不是吃了吗,香啊… …” 麻叔的话音逐渐小了,弱了,歪着头昏睡了过去,他的眼睛却还微微地睁着, 好像还对我不放心,那挂着血迹的嘴也微微张着,好像还有许多话要对我嘱托…… 第二天,妈妈领着我和小老丫上路了。两个铜铃挂在我和小老丫的脖子下,好 似两只懦弱的驼羔,伴着我们蹒跚的脚步,发出一声声呼唤。那只铜佛像就放在我 的胸口,紧贴着我的心房。我不知道佛像能不能够显灵,保佑我们平安地走出长春, 走出死亡地带,走到解放区。前面的路多远?我没有想过。我只是清清楚楚地听到 了,我走过的每一步里都流进了铜铃的声音。不,它不再是美妙动听的音乐,而是 一滴滴流淌的鲜血。是从大骆驼身上流出的,还是从麻叔身上流出的,我无法说清, 只是一下一下猛烈地敲击着我的心,在我的心底发出一声一声痛苦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