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电话打进来时已是子夜。那时经民刚刚有了睡意,电话就骤然响了起来,像位 不速之客。这让经民很是反感,她下意识地将手搭上话筒,又迅速缩了回来。她不 打算接这个电话,怕电话搅了姗姗来迟的睡意。经民患有风湿病,每逢肥雨日子, 两肩关节都疼。疼也不是皮开肉绽的那种大疼,而是丝丝络络,像成群的小蚂蚁在 皮下抓挠,抓挠得她心烦意乱。心烦意乱的经民有时会想,用菜刀将两条胳膊砍断 是不是很痛快。 电话似乎看到了经民的烦躁,成心要气气经民,再次顽固地叫起来。经民忍无 可忍,气囔囔地抓起了电话。她想训斥对方两句,可对方没容她开口,却抢先迫不 及待地发话,说烂眼坑那边的水冒漾了,泡了不少人家,问她过不过来看看。对方 声音很急很刺耳,像是对经民的迟迟不肯接电话不满。经民一时愣怔,想不出打电 话的人是谁,只听声音有些熟悉。对方猜到了经民犹豫的原因,又迅速补充了一句 :经主任,我是李一。经民啊了一声,这才确定打电话进来的是她的副手——大东 社区的副主任李一。经民到大东社区上任刚两天,同李一说话的时间有限。 烂眼炕位居县城的东南角,属城乡结合部,它原本是东山脚下一对静谧的小湖, 因形状像一对眼睛,人们就叫它眼镜湖。那些年,山上树多,山下草多,滋润得眼 镜湖总是清清盈盈的,大旱年头不见水瘦,雨涝季节不见水肥。父老口口相传,都 说眼镜湖下有泉眼,就是遇上百年大旱,也不会干涸。后来,山上的树木被伐光了, 湖边的草地被开成了耕地,逼得它的水面越来越窄,湖水越来越浑。再后来,湖的 西北盖起了十几栋房屋,房屋里的人总朝湖里倒垃圾,日久天长,最终填没了一只 眼睛,将两泓清水糟蹋成一个独眼炕。不知哪年哪月哪天从哪个人嘴里开始,眼镜 湖变成了烂眼坑。平常时节,烂眼炕边垃圾满目,坑里死水泛臭,现出一种半死不 活的样子;遇水大年份,水又会泛滥成灾,寻找流进响水河的突破口,像一匹脱缰 野马,肆无忌惮地在居民区横冲直撞。 经民赶到东山脚下时,天已麻麻亮了。烂眼坑一带成了水乡泽国:原来的南北 大街成了一条大河,洪水泛着白气朝北流去,灌进东西的巷道,把条条巷道变成条 条小河,条条小河再灌进居民小院,小院就成了一块块湖泊,大大小小,奇形怪状。 经民没卷裤角就蹚进了水流,一步步朝前蹚行。水冰得经民周身颤起一阵哆嗦, 像电击一样,迅速泛起了成片的鸡皮疙瘩,两排牙不自主地敲打起来。 在第三条小河河口,经民与前来迎接的李一碰了头。经民见李一浑身上下都已 湿透,像从水里钻出来的鸭子,又惭愧,又感激,又埋怨:让你受累了,谢谢你。 可你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呢?李一为难地说,我原来并不想告诉你,你岁数大,又 是新来的。可现在不汇报不行了,我怕担责任。经民皱起眉头,问,什么责任?李 一说,这一带总共淹了三十八家,三十七家都上山了,只有一个叫赵林的死活不肯 出屋。我怕出人命,只好找你。 赵林家在路边第一栋砖房的最东边,再往东就是响水河。砖房是上世纪七十年 代盖的,因时间久远,整栋房基都沉了下去,像人老骨头会缩短一样。房门洞开, 屋地的水已经淹过大腿。屋里面家徒四壁,只有一条大汉躺在炕上,四仰八叉,周 身上下只穿一件裤头。裤头很阔,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说白不白,说黄不黄。 李一一脸无奈,朝经民摇摇头。经民则朝炕上努努嘴,示意李一先说话。李一 年轻,只有三十出头,她不好意思看半裸的赵林,便侧着身说,老赵啊,洪水还在 涨,都快上炕了,你还是转移一个地方吧。赵林头不抬眼不睁,大声大气地说,我 转不转移跟你有什么鸡巴关系?李一脸红红的,坚持着说,我们这是对你的生命负 责。赵林气囔囔地说,负责,你们能负什么责?等我死了,你们来发送,就算你们 孝心了。赵林的话噎得李一哽塞,李一两手一摊,对经民说,我们拿他没有办法。 经民冷冷一笑,嘴角一撇说,我看这人好像土篮子打水——不是正装。赵林听经民 骂他,呼地一声从炕上坐起,瞪着眼睛问经民:你他妈的咋张嘴就骂人?经民眼睛 一眯,知道自己的激将法起了作用,便不冷不热似嘲似讽地说,你炸的哪份庙啊? 我说的不对么?你看看你一个大老爷们儿,穿个破裤头,四仰八叉地躺着,见了女 人也不遮掩,好看啊?赵林大声大气地说,好不好看用不着你管。这是老子的家, 老子想咋办就咋办。老子高兴了就是脱光了亮白条,你还管得着咋地?说着,两手 撑起裤衩的两边,摆出一副随时脱掉的架势,嘴角撇着,脸上流出一种嘲弄。经民 嘿嘿一笑:你想脱就脱,不就是一个鸡巴俩卵子吗,谁也不是没见识过。你也用不 着亮出来显摆。我们劝你是为你的生命负责,你愣是不走,被淹死了,谁还替你偿 命啊?李一听经民如此说话,脸上一阵阵发烧,低下头想,这经主任,说话咋这么 粗鲁。赵林则愣眉愣眼地瞥了经民一眼,心想,哪来这么个主儿,说话这么愣哧。 他这样想,心里已先发虚,便从炕上抓起一件旧外衣披在肩上,说,为我好,二两 切糕你少来豆(逗)吧,你说怎么叫为我好?经民见赵林的锐气已减,也缓和一下 语气说,我这个人就是这个驴脾气,说话嘴臭,可心是好心。我们是怕你出意外才 来劝你的。赵林嘴角一撇,揶揄地说,你来劝我,你是代表婆家还是代表娘家?经 民说,我一不代表婆家,二不代表娘家,我代表的是政府。赵林说,你代表政府, 你是干啥吃的?李一连忙说,她是新来的经主任。赵林白了经民一眼,不屑地说, 一个比芝麻还小的官,能解决几个问题?经民并不理会赵林的话,她弯下腰,用右 手摸着炕面说,这炕太潮了,好像多少日子没烧火了,这样会作病的。听了这话, 赵林的眼睛竟有些潮湿。十年来,自打进监狱,自打媳妇领着孩子回娘家,有人这 么关心他,这还是第一回。便自我解嘲:傻子睡凉炕,全凭火气旺。经民说,我看 你也不尖。赵林的眼睛又瞪得老大:你……这话怎么说?经民说,谁的命也不是拿 咸盐换来的,你连自己都不爱惜,还不傻么?听我的话,先到山上躲一躲,别的问 题,请相信我这个比芝麻还小的官会帮你解决。此时,赵林才正眼看看经民:这人 身高一米七十左右,肤色偏黑,短头发,细眉毛,瓜子脸,薄嘴唇,有点兜兜齿儿。 赵林看经民,经民也看赵林。在经民的眼中,赵林是个车轴汉子,身短骨粗,浓眉 大眼,头发短不短长不长的,已多长时间没洗剃过了。两人对视片刻,最终是赵林 先转过了头。经民甜甜一笑,说,怎么样,鼠迷了吧?听我的话,先保命要紧。赵 林脸上烧起一团火,答非所问:好吧,我就先听你的。不过,咱俩有言在先,我有 事再找你你可不兴装B.经民说,我一个比芝麻还小的官,想装也装不起来啊。走吧, 把值钱的东西都带上。赵林眼皮一挑说,值钱的?我全部值钱的都带在身上。这时, 经民才注意到,赵林家里,除了炕上的几件破衣服,地上的一对破箱子,也真的是 空空如也,箱子上连个黑白电视机都没有。 早上,经民刚走进办公室,只听咣当一声响,打门外闯进一个人来,身后卷着 一股凉风。经民转脸,认出来人是赵林。赵林大眼睛转了两转,横向经民说,我打 车来的,你麻溜把车费给我付了。经民笑笑,说,你先坐下,有话坐下说。赵林头 一摇说,你就先把车费付了吧。经民皱皱眉,对坐在北侧的一个年轻女子说,小王, 你去把他的车费付了。小王立起身,看看经民,又看看赵林,一甩脑后的马尾巴, 撅嘴走出门。经民瞄了赵林一眼,问,你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吧,别客气。赵林 并不客气,大模大样地坐在经民的椅子上,大声大气地说,我多少天没吃菜了,你 麻溜给我买菜吧。经民说,你先等着,我去给你买菜。小王再进屋,听赵林颐指气 使心中有气,便两眼翻向赵林,气咻咻地说,你还要啥?我给你买去。经民摇摇头, 说,菜还是我去买吧,你先陪赵兄弟说一会儿话。 经民从菜市场回来,手里拎着两个大塑料袋,一个里边装的是土豆、茄子,另 一个装的是柿子、青椒。赵林瞥瞥塑料袋,嘴一斜说,我都一个多月没尝到肉滋味 了,你再给我割点肉去。经民皱皱眉头,将手中的塑料袋放在桌上,踅身又朝屋外 走,迎面碰到李一进屋。李一问经民:上哪儿去,经主任?经民说,赵林老弟想肉 吃了,我去给他割几斤来。李一瞅了赵林一眼,说,你不能去,他吃惯了这口会老 来找你。赵林听李一如此说,恶恶地拍了桌子一巴掌,吓得一个青椒从塑料袋里蹦 出来,骨碌骨碌躲到桌子底下。经民看赵林太横,便也不客气地说,咱打盆论盆, 打碗论碗,你拍桌子吓唬耗子啊?赵林见经民生气,自己的气馁了三分,道,不瞒 大姐,我今天就是要低保来的。经民说,你要低保就说要低保得了呗,还扯这些哩 根儿楞干啥?赵林嗫嚅地说,虽然说我是从大牢里出来的,可也不是四六不通。这 都怨你们街道办事处,我都来十多趟了,可愣是没人给我解决。经民回头问李一: 他够不够低保条件?李一不卑不亢地说,够是够,不过得排号等。赵林就冲着李一 喊,什么排号,排什么号,不就是没给你送钱么?李一脸上顿时绽开两朵桃花,不 甘示弱地说,你给我说清楚,谁要你的钱了?赵林气势汹汹地说,谁的钱你不要? 谁不给你三头二百的能办下来低保?经民见事态严重,就上前劝赵林说,我看这么 办吧,老弟,你低保的事我负责办。你给我七天时间,七天过了,我不能给你办成, 你就来拿我的工资。赵林牛眼睛一直,突然跪在地上说,大姐,不用七天,你要能 给赵林办下来,就是三两个月我也谢谢你了。我实在是不想再蹲风眼了!经民眼眶 就有些湿润,连忙搀起赵林说,别这样,别这样,男人膝下有黄金。赵林起身,抹 着眼睛说,我真的谢谢你了,经大姐。经民摇摇头,说,别谢我,要谢,你就谢政 府。我是代表政府的。赵林摇摇头说,都说是政府,政府是谁啊?我看你就是政府 了!说罢,朝门外走去。在门槛处,他回头觑李一一眼,说,别生我的气,我这人 虎了巴叽的,但凡有一口饭,我也不会做这丢人现眼的事。 送赵林归来,经民对李一说,你今天别的事都先放下,就给赵林跑低保。李一 为难地说,后办低保的,都得给人家这个。她说着弯起右手,用拇指搓着食指,捻 出一个点钱的动作。经民沉下脸,问,怎么回事?李一说,凡是补办低保的,都是 顶审查下来的指标。现在的情况是,审查下来的少,想顶名额的多。这样,谁想早 点办成都得花点钱,他赵林不拿钱,我也办不来。经民思忖片刻,说,凡办低保的, 都是贫困户,你再让他出钱,不是雪上加霜么?你不去,我去。李一说,经主任, 你听我说一句到家的话吧,像他这样的刺儿头,你今天给他办了低保,他明天就会 让你给他接回媳妇。经民嘿嘿一笑,认真地说,让我接我就给他接呗,这也是成人 之美嘛。李一说,你就是去接,人家也未必回来。经民说,这个赵林到底是怎么回 事,你跟我介绍介绍。 听过李一的介绍,经民问李一,赵林媳妇现在走没走道(改嫁)?旁边的小王 就插话说,她们家跟我妈家住邻居,她还在娘家住着,只是生活太艰难了,全靠她 老妈的低保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孩子还上学。经民轻轻叹口气,说,只要他媳妇 没走道,这事就好说。说过,又对李一道,走,咱们现在就去给赵林办低保。李一 瞥经民一眼,摊开两手说,我看你就别碰这个钉子了。经民愕然,说,为什么?李 一说,还能为什么,就差一个字。经民说,这事你不好开口我说,你只要给我引荐 引荐,接上头就行,剩下的事由我来办。李一还是犹豫不决,一只右脚蹭着地面, 不想动步。经民说,要不,我自己去吧。李一见经民态度坚定,只好跟经民一起出 了办公室。 经民和李一走进低保股时,股长小白正在网上偷菜。偷菜是新近兴起的一种网 上游戏,很风靡,许多办公室人员都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听有人进门,小白歪头看是李一,点点头,目光又扫上经民。李一说,她是我 们新来的主任经民。小白听经民只是个社区主任,连屁股也不欠一下,问,你们是 找我有事吗?李一说,我们是来给赵林办低保的。小白眼皮一耷拉,脸落落成一个 角瓜,说,他的事往后排排吧,好人还办不过来呢。李一回头看经民,意思是说, 你听没听出来,我不是没给赵林办过。经民听小白的话心里不舒服,就说,赵林已 经出来了,就是我们公民的一分子,也应该享受国家的补助。小白眼睛注视电脑, 说,我也没说不给办,我只是说缓一缓再办。经民说,他的情况跟别人不一样,他 刚从监狱里出来,本来就见人低一等,我们再不帮他,很容易让他重新犯罪,给社 会增加不稳定因素。小白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经民说,你说得不对,维护社会 安定和谐跟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关系,只要我们帮他过了这个难关,说不准他就会成 为一个有用的人。小白听经民教训他,心里不舒服,又不好发火,回过头来没好气 地说,不管怎么说,反正他的低保要等一些时间。经民敲钟闻响:要等多长时间? 小白白白眼睛说,那可说不准。经民说,这事能不能特事特办?这是关系社会和谐 的大事。经民把和谐二字说得很重,她是想提醒小白,赵林的事小,但是维持社会 和谐事大。小白又转过脸去看电脑,不再搭话。经民说,你总得给我一个答复吧? 小白猛回头,气冲冲地说,你算干啥吃的,你让我答复我就得答复?有能耐你找局 长去。经民脸一黑,说,找局长就找局长。 局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局长双腿高架在写字台上,两片大脚立起一个“八” 字,脚心对着电脑,目光穿透“八”的裆处搜索显示屏,人缩在转椅上像是断了腰 骨。李一敲敲敞开的门板。局长侧头看见了李一。李一先行走到局长桌前,回身介 绍经民说,她是我们社区新来的经民主任。局长从写字台上抽下一双大脚,漫不经 心地瞥经民一眼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么?李一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办一个 低保。局长抿抿嘴唇说,这事小白主管,你们找小白办好不好?说罢,从桌面上拈 起一盒硬中华烟,抽出一支,又在桌面上蹾蹾,斜衔在嘴唇上。李一连忙上前,迅 速拿起一只打火机,咔地一声打着,给局长点上烟,轻轻地说,就是因为小白办不 了,我们才来找您。局长喷了口烟,眯起眼睛说,找我?找我有什么用?哪些人该 保,哪些人不该保,只有小白能说明白。经民便跟上一句,说,我们也知道这个情 况,不过,这个情况特殊。局长说,什么特殊情况也要先同小白商量,总不能隔着 锅台上炕吧?要是来人都像你似的找局长,还不得让我这个局长累死啊!经民摇摇 头说,这事与别的事不一样,办低保的是一个两劳人员,我们要是帮他一把,他也 许就成了好人;我们不管他,他也许又成为一个罪人。局长吐一口烟,像瞅一个外 星人似的白了经民一眼说,哪个人来找我都说自己的情况特殊,哪个人来找我都想 自己的事先办,我们总得一个一个办。要不,你们先回去,我跟小白商量商量?经 民还是坚持:局长能不能尽早把这事办了?局长说,这事我们会尽快办的,你放心。 我也没时间陪你们了,王县长还找我有事。局长说罢,站起身形摆了摆腰,又伸双 臂抻个长长的懒腰。 从民政局出来,经民的脸始终落落着,阴暗如天空上堆积着的雨云。这让李一 有些难堪。李一问,我们还怎么办?经民抬头说,每一个后办低保的,都要送么? 李一点点头,又低下头。经民站住脚,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小钱包,数出五张百元票 递给李一说,你找个机会给小白送去。李一脸色绯红,搓着两手,接也不是,不接 也不是。经民说,这事我也想好了,想快点办,也只好被潜规则了。李一接过五百 元钱,从中抽出两张还给经民,说,这二百元你收回去吧。经民看李一,李一怯怯 地说,给小白三百就够了。经民就明白,赵林说的李一收钱并非信口胡诌。经民没 有接钱,摇摇头说,这些潜规则我也懂,也生气。可生气归生气,事情还得办。咱 们现在是把事办插皮了,如果一开始就给他拿三百,这事也就办了。现在再找他, 恐怕拿五百人家也未必给办,还得靠你的面子。李一一脸尴尬嘴唇磕巴磕巴,想说 点什么,又难于启齿。其实,每次补办低保,都是李一跟小白合办,小白得三百元, 李一留二百元,这用一句时髦的话就是双赢。经民已想到了这点,但她并不想揭穿, 毕竟是同事,又是正副手,今后合作的日子还长着呢。何况天下汤汤,潜规则被潜 规则,像洪水一样泛滥,谁又保谁不潜规则或者是被潜规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