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眼下,虽然才刚进农历四月,可地处亚热带的翠屏岛,中午骄阳似火,气温已 高达三十六七度。在大蒸笼似的海滩上,躺着一个脸色刷白、气若游丝的人,多处 伤口像小孩嘴似的翻翻着,还在涔涔地淌血。别看胡子拉碴的一寸多长,但一细瞅, 竟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围观的人们在猜测:这是情杀?还是殴伤?那个人感 到伤口像有无数的虫子在里外乱拱,钻心地疼。腔子里火烧火燎,一张嘴,舌头像 把木锉,刷刷地直响。本能地嗫嚅着:“水……水……”一个老太太奓着胆,慢慢 地往他嘴里滴了点水。人,真是不可思议,就是这么几滴水,竟使濒死的他渐渐地 恢复了神志。眼睛缓缓地打开了一道缝儿,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么白,那 云彩一会儿像海涛,一会儿像船地变换着。看到这“船”,“倏”地一下子,他猛 然想起夺船失败了。继而又迷惘了,自己为啥没被弄死?咋又回到了这码头旁的海 滩上?绝望也随之而来。在南朝鲜巨济岛的战俘集中营里,虽然远离故乡数千里, 可毕竟山水相连,一旦有机会,就是爬,也能爬回去。而今,被弄到这大海相隔、 天各一方的台湾,想回去,恐怕也只能是南柯一梦了。如今伤成这个样,已寸步难 行,又一文不名,早晚也得是个孤魂野鬼,与其在被人们当做怪物似的观看、议论 中消亡,何不速死? 他对围观的人哀求道:“求求各位好人,帮帮忙把我顺进海里吧!下辈子就是 变驴变马……”还没等他说完,人群里就蹿出来个年轻人,指着他大骂:“辛寒, 你早就该死了!不就是想投海吗?我成全你。”那个被叫做辛寒的人似哭又似笑: “阿成,谢了。”说完就闭上了眼睛等着。阿成哈腰就要扛起辛寒。“慢着!阿成, 咱们渔家信的是菩萨,供的是妈祖,只捕鱼捞虾,可从不杀人害命啊!”说话的人 六十来岁,五短身材,由于经常吹海风,皱纹过早地爬满了他的紫赯脸,一双眼里 充满了慈祥。他刚蹲下要和辛寒说话,被暴怒的阿成拉起:“阿顺叔,他差一点弄 得咱船毁人亡,还搭扯他呀?”说完就要拽阿顺走。阿顺连哄带劝地推着阿成说: “你先上船等着我。”阿顺复又蹲下,抚摸着辛寒的伤口说:“孩子,别怪阿成下 手太狠,你也太伤我们的心了。”辛寒无言地点了点头。“孩子,要记住,好死不 如赖活着,眼下办不到的事,有菩萨和妈祖的保佑,没准儿啥时候它还就能成呢。 你信不?”辛寒艰难地点了点头。阿顺掏出了两沓钱,说:“这一沓是你的工钱, 那咱也忘了留给你了。”掂了掂厚厚的另一沓钱,说:“这些钱足够你疗伤了。” 阿顺见辛寒想要推托,不容分说都塞进了辛寒的兜里。阿成、阿顺和辛寒云山雾罩 的一番话,把围观者都造蒙了:他们是敌?还是友? 阿顺刚要转身走,一个身材魁梧、国字脸、剑眉高鼻大嘴的中年人迎上前来, 客气地说:“这位老大,能否赏光,到那边一叙?”阿顺手搭凉棚抬头看看,见离 出海的时间还早,遂同那个人走进了茶寮。 两人寒暄落座后,阿顺呷了一口茶,便娓娓道来:“半个月前,那个叫辛寒的 年轻人,说是从海那边过来的,因为和长官闹翻了,被赶出兵营,无处可去。哀求 非要到我的船上来白干活儿,白吃饭。”那中年人用杯盖拨着茶末微笑着问:“你 就答应了?”“哪儿呀,一见他长毛拉撒的挺瘆人,又不知根底儿,哪敢哪?” “那后来他咋又上了船呢?”阿顺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说:“这年轻人太会来事 儿了,每天,我的船一靠岸,他就抢着卸鱼,完事儿就走,既不要工钱,也不吃饭, 一晃儿连干了十多天。阿成帮着哀求,我也天生心软,就让他上了船。” 那个中年人让跑堂的又续上一壶碧螺春,给阿顺斟满后又问:“那他现在咋又 浑身是伤,撂到了海边呢?”阿顺未曾开言先叹了口气,狐疑地看了看那个中年人, 反问道:“你为啥要打破砂锅璺(问)到底呢?”那人一脸真诚:“在下是以卖字 糊口的。方才我旁观好一阵子了,听你们的话,看你们的神情都怪怪的,这其中必 有好故事,写进小说里,准都得抢着看。”阿顺将信将疑地问:“真的?”那人笑 道:“莫非你看我像个密探?”阿成吐出了一口烟,摇了摇头,话接前茬又讲了下 去:“辛寒一上船,就把船当成了自己的家,人又特灵,不管啥活儿,一点就通, 一会儿也不闲着。我和阿成只落下个开船和下网了。不光阿成怕他走,我也有心长 留他。不瞒你说,我没儿子,就一个闺女,还没定亲。若能招他为婿,不光女儿终 身有靠,我也老有所依了。每逢风平浪静时,我就教他开船。”那中年人朝辛寒躺 着的方向望了望,回头对阿顺说:“想招他为婿,你可知他是哪儿的人?”阿顺笑 了笑,说:“知道。那辛寒平时像个闷葫芦,可有一次酒喝高了,就侃开了他的老 家,特逗。”“咋个逗法?”“他说那地方的冬天,大雪能把房子埋上,说什么脚 底绑上了两块板儿,都能撵过快马。还说赤手空拳能逮住傻狍子,野鸡能自己个儿 钻进灶坑里。你说玄不?”那人说:“一点也不玄。”“你咋知道?”“我的老家 也那样啊!”“嗨!备不住你们还是老乡哪。”“那敢情好了。”“哎!你们老家 的大闺女真的也叼个二尺半长的大烟袋?”那个中年人点了点头。阿顺又问:“三 九天撒尿,真的能冻成棍儿啊?”说着两个人一齐大笑起来。阿顺见辛寒的话大都 得到了验证,不由得心驰神往起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自语道:“这么说,那个合 江省倒比咱这儿还好混哪!”一听到“合江”,啪!那个中年人手中的茶杯竟然掉 到了地上。突然的响声,关闭了阿顺的话匣子,愣愣地盯住那个人,那个中年人也 意识到失态了,惊喜而又忧伤地自语:“这可是海外他乡遇故人哪!”阿顺急问: “先生,你也是合江的?”那人点头不语,深深地吸了几口烟,在那缭绕升腾的烟 雾中,仿佛看见了妻子倚门而望的泪眼,好像听到了一双儿女在梦中呼唤着爸爸, 眼中淌出了几滴清泪。假如当初他接受了三江人民自治军的收编,那么,今天他就 不会在孤岛上孑然无亲了。 阿顺接着在讲:“这阵子正逢鱼汛,天天都满舱而归,我的腰包鼓了,心情也 好,要领他去剃头刮脸,再买些衣裳给他换换。可他却说,算命的说他眼下有血光 之灾,就得这副模样才能躲过。”那中年人摇了摇头说:“怕没那么简单吧?” “果不其然!辛寒把我这艘改造的机帆船都摸透了,就下手了。昨晚上,是个月黑 头,天黑得像锅底,没风没浪,也就是开出四五里地吧,辛寒竟像个恶鬼似的冲进 了驾驶舱,手掐着寒光闪闪的尖刀逼着我和阿成,让一直往前开,我问他开到哪儿 去?他说海那边。我说这条船不行。他吼道,不行也得开。阿成抡起锹就要和他拼 命,他‘哗’地一下子裂开了怀,腰上绑着手榴弹,狠歹歹地说,不听他的就拉环。 当时我是血招儿也没有哇,只能按他说的吆喝着阿成猛加煤。” 阿顺喝了口茶,才又接着说:“进入涡流区,船开始颠簸起来,辛寒一手勾着 手榴弹的弦儿,一手持刀,几乎要顶到我的脊梁上。我趁船往浪尖上爬,见他用拿 刀的手擦汗时,猛一加全速,把他闪得靠在舵舱的后壁上。阿成回手一锹就把辛寒 拍倒在地,扑上去骑在他身上,死死地按住他能拉弦的手,我也冲上去抢下了刀。 一看那手榴弹哪,差一点儿没把鼻子给气歪了,原来是教练弹。已经红了眼的阿成 夺下刀,就在他身上乱扎了起来。还别说,这个辛寒就是有抗劲儿,愣是一声没吭。 我一见他浑身血糊涟的昏死了过去,忙喝住了阿成。天蒙蒙亮船靠岸时,就把他撂 在这儿了。要是能有人救他最好,若是没人救他,那就全靠妈祖的保佑了……” “黎团长!”一个兵走到那个中年人跟前,敬了个军礼说,“师部来人了,请 您回去。”阿顺一惊:“怎么,您是……团长?那……那刚……刚才?”那个黎团 长友善地拍了拍阿顺的肩膀,诡谲地说:“刚才,你是啥也没说,我也是什么都没 听见啊。”顺手掏出几张新台币,放到阿顺面前的桌上说:“交个朋友,买点好叶 子烟抽。”阿顺看了看钱,又看了看黎团长,伸出的舌头半天也没缩回去…… 这个黎团长,原名叫李玉钧,偏巧也是合江省勃利县人。当年奉蒋委员长之命, 与谢文东、李华堂、张雨新等多股中央胡子(流落为匪的国民党军队)一起和人民 自治军(后并入四野)逐鹿三江平原。他本想极力地效忠委员长,无奈蒋家王朝是 无可奈何花落去,于1948年秋天,奉命从青岛登船,先期到达台湾,驻守在翠屏岛 上,为自嘲去国之痛、别乡之羞,取谐音改姓“李”为“黎”(离)。 方才他听了阿顺的讲述,又勾起了魂牵梦绕的乡情,更为辛寒的刚强、果敢、 机智、执著所折服。觉得这个小老乡是个非常之人,他身上必然还有许多非常之事, 如果将他收在身边,细心地栽培,必会成为一个非常好的贴身护卫。遂做出了连自 己也不可思议的决定:将昏迷中的辛寒带回了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