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竹韵茶庄坐落于翠屏镇最繁华的十字街口的路北道西,是个拐把子式的平房, 朝东临街的铺面是青砖灰瓦,专卖各种茶叶、茶具,面南临街的铺面是竹瓦、竹墙、 竹门和竹窗。檐前是竹瓦覆盖的宽阔长廊,室内外摆着十几张竹桌、竹椅,桌上青 一色是竹碟、竹壶和竹杯,整个建筑布局、装潢自成一格。人们在这儿不仅可品茗 聊天,观赏街景,且可免费看报。茶的氤氲,纸烟的云雾缭绕与谈天说地的笑语交 融在一起,显示出生意的火爆。 一个中年女佣买完茶从廊下匆匆而去,引起了茶客们的议论:“这个呱呱鸟今 儿个咋蔫儿蔫儿的?”跑堂的边给茶客们续水,边神秘地说:“她家的主人廖营长 被遣散了。”“因为啥呀?”“把人给规劝死了呗。”“咳!不就是死了个人嘛, 耗子来月经——多大点事啊。还能把个营长撸了?”跑堂的四外撒目了一圈后,神 神道道地说:“你知道死的是谁吗?”见众人摇头,接着说:“他叫韩昕那可是保 密局手中的一张王牌,还指望让他上联合国呢!”坐在墙角低头喝茶的韩昕,听到 这儿不由一愣,见没有人注意自己,跑堂的还在神侃,为了了解自己的“生死”, 只好继续装聋作哑地低头品茶。 被吊起胃口的茶客纷纷急切地问:“韩昕到底是干啥的?咋这么主贵?”“他 呀,是志愿军战俘营里的大头目;还是大陆战俘自愿来台的唯一的中共党员;要是 他能在万国会上说出共产党是如何独裁、怎么残忍,那可比原子弹的劲头大多了。” “哎!跑堂的,你咋知道的这么多?”跑堂的指着一摞报纸说:“全在这上边呢。” 茶客们纷纷抢看报纸,有人竟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中央日报讯:自由世界的胜 利,战俘营中的中共地下党副书记韩昕欣然来台。”“哪啊!你看这儿,民生报说 韩昕大闹了码头欢迎会。”“哎!再看这儿,民言报说中共战俘韩昕不为官、钱、 色所动,自焚而亡。”一个茶客摔了报纸说:“给官不当,给金条不要,不是犯傻 吗?”又一个茶客接着说:“这也不稀罕,那也不图,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韩 昕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些茶客恐怕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说实在的,韩昕当初参军目的很单纯:抠出王沂生,给喜子翻案。后来,在部 队的培养下,当军魂附了身,他逐渐变成了一个自觉的战士。每次冲锋,他总是第 一支离弦的利箭;每次阻击,他总是根打不断、炸不飞的钉子;每次肉搏,他总是 一头横冲直撞的疯牛,曾多次受伤,屡立战功。二次攻打四平时,他和同村的百占 贵冒着枪林弹雨把迫击炮架到一座三层楼的阳台上,炸毁了敌人的碉堡群,为突击 团打开了通道,被提为排长。解放天津时,他率领一个尖刀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 后半夜,潜入敌人外围的炮阵地,清一色用冷兵器消灭了守军,凭借自小上树掏雀 的本事,给炮膛里灌进了沙子,然后照原样给罩好了炮衣。黎明时,敌人一开炮, 几十门炮全都炸了膛,他所在的部队第一个攻进了市区,他又被提升为连长。尽管 战事倥偬,但在作战的间隙里,脑际挥之不去的影子却总是那个王沂生。但是,中 国这么大,战场又那么多,人海茫茫,要想找到王沂生那不是像大海捞针一样吗? 嗨!还别说,真就芝麻掉进针鼻儿里的那么巧,遇上了。 淮海战役,在合围邱金泉兵团的急行军中,韩昕意外发现王沂生正在河对岸指 挥部队跑步前进,顿时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抹身就要蹚过河,扑上前去揪住那个切 齿难忘的“仇人”。突然,防空号响,十多架敌机铺天而来,战士、担架、民工、 驮马纷纷卧倒。敌机连投炸弹带机枪扫射,河两岸霎时烟雾弥漫,呛得人们睁不开 眼睛……待空袭过后,山河变色,人马移位,哪里还有那个“众里寻他千百度”的 王沂生?由于在空袭中擅离职守,他受到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 在安东志愿军入朝的誓师大会上,他惊喜地再次发现王沂生就坐在十一排。接 受了上次处分的教训,他没敢轻举妄动,可总部首长和各军、师代表的讲话他一句 也没听进去,不用听也知道,就是狠狠地打击美国佬呗。视线牢牢地锁定在王沂生 的后脑勺,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在眼皮底下溜掉了。急得心都揪揪成了一 个团,掌心里全是湿溂溂的汗水,好歹熬到散会,他恨不得一步就能蹿上前去薅住 他。可是,散会的人流如潮,两排坐椅间,仅能容人一个挨一个地向前挪动。眼睁 睁地看着走在边道上的王沂生,就要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冲动令他再一次忘乎所 以,跃身一起就跨到椅背上,一边扒拉战友的肩膀,一边喊着“借光”,直奔王沂 生而去。由于行为突兀、反常,被两个头戴大沿帽、身穿白制服的警察牢牢地强行 给架住,并戴上了手铐。 待团长闻讯把他从“公安”的手里接回时,却被取消了入朝资格,韩昕如牛一 般地恸哭起来。惜才如命的团长深深地懂得韩昕,在首长面前好话说了几笸箩,才 落得个必须端正思想,降级使用,戴罪立功。韩昕敬完军礼后,急忙按番号飞奔王 沂生部队的驻地,以为这回是十拿九稳了,不料,王沂生所在的师,在半小时前, 就随着彭老总连夜入朝了。 有了这次惨痛的教训,他再也不敢刻意地去寻找王沂生了。可不刻意,偏偏就 又碰上了。 四次战役,已是营长的韩昕在棱条山阻击战中,因腹部中弹受伤,被抬进防空 洞中的医务所。正在输液时,又抬进一个重伤员,填表的护士问医生:“三点水加 个斤字念啥?”“沂蒙山的沂呗。”“啊,他叫王沂生。”一听王沂生仨字,韩昕 像安了弹簧似的,扑棱一下子就坐了起来,连针头都没拔,点滴架也被拽倒了。护 士听见响动,一看韩昕的手腕鲜血直淌,怒喝:“韩昕,抽的什么疯?不及时输液, 你会送命的。”说着就要按倒韩昕。韩昕则像一头受了伤、发狂的熊,把护士扒拉 了一个趔趄,几步就蹿到王沂生的病床前。尽管面前这个人脸色苍白,胡须老长, 处于昏迷状态,可那宽宽的额头,高耸的鼻子,尤其左脸颊上月芽形的疤痕,都昭 示了他就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王山东子,挥拳就要猛打。然而他的手却被医生死死 地攥住了:“韩营长,这个王团长在418 高地上,率领全团死守了三天三夜,虽然 阵地被削去了一米多,可愣就没后退一步,为大部队的合围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他 是担架队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难道他没有死在美军的炮火中,反要死于你的拳下 吗?你们之间究竟有啥不共戴天的仇恨?”韩昕尽管眼中在喷火,但面对呼吸已经 极端困难的王沂生确实下不了手,可又怒气难平。抽回的手狠狠地砸向床头,喊着 :“他该死!”昏迷中的王沂生被震醒了,一见因为愤怒而五官几乎挪位了的韩昕, 艰难地对医生摆了摆手:“别拦他,我是该死。如果他能狠狠地揍我一顿,我反倒 会心安些。”王沂生的话和韩昕的暴怒把在场的医生和护士全造蒙了。韩昕咬着牙 说:“老子跑遍了大半个中国,脚跟脚地又撵到了朝鲜,为的就是找你。”王沂生 平静地说:“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说错了,你参军应该是为了保家卫国, 抗美援朝哇!”已近失去理智的韩昕喝道:“他妈的,王山东子!你少给我上政治 课。我就问你,当初你告诉喜子哥是走南庙岭?还是北庙岭?”王沂生艰难地说: “这也是七年来不断地折磨我的一块心病。”“别假忏悔!快说事发后,你为啥连 躲带溜,装瘫作哑地不说话?”“这些年来,我一直为当时不敢承担责任,没有及 时给刘喜同志洗刷罪名而愧疚。”“光愧疚顶个屁用?喜子哥已被当做叛徒给冤杀 了。这是谁造的孽?”“是我。该死的人,也该是我。”韩昕又挥拳重重地砸在床 头上:“难道你就想让喜子哥永远地背着黑锅吗?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王沂生悔愧地点了点头,示意护士把他的包拿了过来,哆哆嗦嗦地掏出了一张用猪 尿脬包着的纸,上面写着:“事发前,我告诉刘喜同志图近,走南庙岭。刘喜带领 土匪奔北庙岭,是为掩护车队转移,他是个革命的好同志。王沂生1951年4 月10日。” 王沂生又断断续续地说:“可惜最近一直忙于战斗,还没来得及将它寄回国内。” 此时的韩昕已泪流满面,捧着这来之不易的证言面向祖国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道 :“喜子哥,王山东子到底说实话了。妈妈,雁子妹,喜子哥的墓碑终于能刻上烈 士二字了……”他正在喊着,忽听医生和护士悲怆地呼叫:“王团长!王团长!” 王沂生面带一丝微笑,安详地走了。面对这个来自南泥湾身经百战,把一腔热血洒 在异国他乡的勇士,韩昕已彻底原谅了他因一念之差铸成的大错,想郑重地敬上一 个军礼,可还没等手抬起,他就晕倒在王沂生的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