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沙涛正坐在我们楼的楼顶上。成功的兴奋冷却后,他意识到必须面对一个问题。 哈姆雷特可以面对两个问题,而他只能面对一个了,那就是毁灭。这时他想到了我 们的楼顶,在这个时刻想到我们楼顶,让在这栋楼里居住的人们多少感到有些丧气。 不过我们还是要由衷地感谢他回到我们共同居住的这块地盘,把最后最精彩的表演 奉献给他的邻居,将我们枯燥乏味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搅起些波纹。 沙涛抱着“飞鼠”。他有些犹豫不决,是与自己的毕生梦想同归于尽,还是把 它留下来作为自己曾存在于人间的见证?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他的决定简单了。他 将“飞鼠”先扔了下去。 两辆警车呼啸而至,从车上跳下七八名头戴钢盔、身着防弹衣、手持武器的警 察,他们猫着腰快步冲进二单元,也就是沙涛住的那个单元。时间不长,警察们懈 怠地从二单元溜达出来。这时从警车里走下一名穿红风衣的女人,与警察们谈论着 什么。是田丽梅!沙涛就觉得脑门被厚木板狠狠地拍了一下。 沙涛向田丽梅大声喊道:“喂——怎么回事?”田丽梅左右环顾而后抬头发现 了他,继而犹如偷吃了东西的猫被主人追打一样迅捷地钻进警车里,再也不肯出来。 警察们也如临大敌,快速在身边找到障碍物隐蔽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高音喇 叭响起:“沙涛,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举手投降是你唯一的选择!与人民专 政为敌,没有你的好果子吃。”沙涛就是在这个时候把“飞鼠”扔了下去。 高音喇叭的喊声,将我们小区几栋楼里能下楼的都呼唤出来。我们躲得远远的, 担心双方交火的流弹将我们误伤。 又过了好一阵,警察看明白了沙涛的真实目的,不是想与人民专政对抗,而是 要自绝于人民。高音喇叭又响起:“人生是美好的,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管 发生什么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问题多。千万不能跳 楼,跳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原来是要跳楼。我们松了口气,放心大胆地走到近前。躲藏起来的警察也站了 出来,关上冲锋枪的保险,拍打蹭到身上的尘土,团聚在领导的周围。我们家对门 的孙小东对沙涛喊:“别急着跳,别急着跳!”然后用手机通知正在上班的媳妇和 大姨子。年初有个姑娘跳楼,没有及时告诉她们,受到不少埋怨,这次不能再让她 们错过。他的叫嚷启发了周围的人,没有手机的马上到小卖店用公用电话通知亲朋, 还有人跑回家拿来照相机摄像机进行拍摄。他们都对沙涛喊:“千万别急着跳!” 警察领导和两名骨干对现场的地形地貌进行了认真的分析判断,上楼顶的唯一 道路是一条消防梯,沙涛就坐在消防梯旁,强行上去有可能刺激他立即跳下来。经 过审时度势,领导下达了行动方案。指导思想:捉活的。具体步骤:一、稳住沙涛 争取时间,由老张进行喊话教育;二、迅速回总部取救生气垫,由小吕、小汪完成 ;三、小吕、小汪回来后,小侯、小吴从消防梯悄悄爬上去将沙涛生擒,倘若他拒 捕跳楼,小吕等六人将救生垫在他落地前放在他身下,这样就可确保沙涛受到人民 的审判。 时间不久,救生气垫运来了。是个瘪的。小吕报告,充气泵坏了一直未修,现 在修显然来不及了,再说也不知什么地方能修。警察领导骂了句:“真他妈的臭狗 屎,该露脸的时候,撅起了屁股。”领导果断决定用自行车打气筒充气。于是找来 打气筒,警察们摘下钢盔,脱去防弹衣,放下冲锋枪,轮换着用气筒充气。几分钟 后,警察们累得满头大汗,而充进去的气体相对于高三米、面积二十平方米的救生 气垫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老张向领导建议,继承我军优良传统发动群众并肩作战。 领导采纳了,警察们将围观的群众组织起来排成长队,轮换快速提压气筒五十次, 然后再去排队。一时间楼群中的空地上呈现出热闹繁忙的景象,一轮过去,人们开 始烦躁地相互议论:这小子真磨蹭,干脆跳下来算了,省得我们跟着受累。有人对 沙涛喊:“要跳就赶快跳,再等也没人送酒来。” 沙涛对下面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正陷入沉思之中。他想到刚考上 大学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气派,简直是整个胡同里的骄傲。与他家有过矛 盾的邻居都尽弃前嫌前来祝贺,他们知道他的前程将不可限量。他自己也是这样认 为,他们几个考上大学的同学临行前在一起畅谈美好的未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粪土当年万户侯,觉得未来的世界真的就会是他们的了。 他想到了榴弹炮。有诗人说:“他们的不幸,来自理想的不幸,但他们的痛苦 却是自取的。”有哲人说:“选择了什么样的理想就选择了什么样的死亡。”是的, 从立下志愿那天起他就坐上了驶向废墟的列车,但他丝毫不后悔自己的选择,研究 榴弹炮给他带来多少难以诉说的欢乐啊。如果说有抱怨的话,那便是怪自己生不逢 时,倘若生在十九世纪,他会成为拿破仑的。 他想到楚汉相争时的霸王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姬虞 姬可奈何,虞姬虞姬奈若何……”他的虞姬在哪儿?是躲在警车里的田丽梅吗?他 忽然对她没有了气恼,刚才看见她还活着的气恼消失了。警察说得对,活着是美好 的,但只是对能感觉到它美好的人来说的。田丽梅能感觉到美好,她就应该活着。 有什么权力要求她面对阳痿的丈夫而守着所谓的贞节,放弃享受生活的美好?这难 道就是道德的? 想到这儿,沙涛感到内疚。他想对田丽梅说声,对不起。他倾了倾身子,想把 趴在车窗向外观看的田丽梅看仔细些,结果身体失去了平衡。他“啊”的一声就着 了地。 救生气垫刚充起个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