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明明觉得他像一根高压电杆,孤零零地立在川王坝的川地里,没有一个村干 部像他一样想着川王坝的事,十来个男人全是为自己谋,谋上面来的钱物能给自己 分多少。农历六月夏收,公粮稍后就要缴,村民在打碾种子的同时也把要上缴的公 粮打碾下来,晒干,再去上缴。王明明突然发现他家里今年没有了公粮,他问文书 怎么回事?文书说所有的村干部都没有公粮,两套表册,分解下去的要比总数目多, 这多出来的就是村干部应缴而不缴的部分,这也算是一份报酬。王明明一时弄不明 白,川王坝的村干部真是胆大包天,公粮都敢不缴,分摊给他人,这是犯法的事。 王明明说:“这进监狱的事你们敢干?”文书笑得很从容,“谁进监狱?这么弄了 好几年了,谁进去了?全乡所有大队都在这么搞,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队不敢不 缴,但干部还是要少一些的。”王明明坚决反对,说村干部必须要缴公粮,还要带 头缴。文书的脸皮绷紧了,低声说:“这公粮里事情大着哩,乡政府分解给每一个 村的数目合起来要比区上给乡上的任务数大得多,多出来的部分卖给国家成了议价 粮,或者卖给粮贩子,乡长和粮站主任分钱,你知道吗?” 王明明不知道。王明明哪里知道这些事?他只知道上缴公粮跟上天差不多一样 难。伏里的天气,温度在三四十度,有的农民从早到晚排队还不一定能到验粮员跟 前,过关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十左右,甚至于百分之五,二十股粮食中通过一股是 正常情况。从缴粮到过关,一般要一个月,这一个月,农民身上要蜕一层皮。王明 明已经上过四次公粮了,只是他不用排队,中午或晚上放学去,叫上同学,给验粮 员一包好烟,人家说行就行,不行就在粮站的水泥地上曝晒。 干部不缴公粮的事王明明父亲知道。王明明说按去年的数目缴公粮,父亲笑了 :“人家小队长都不缴粮,你这个村长缴啥?”王明明说:“缴!缴过了我就不干 了,我去建筑工地学瓦工。这村长让丧尽天良的人去当吧。”父亲抚摸了儿子的头, 笑着说:“这还差不多。我们不能因为百十斤麦子没了人的本分。” 立秋这天,王明明背了被褥进了南河城,四个半月的村长生涯就此结束。辞职 报告是父亲给谢秉正的。川王坝人有些意思,说王明明这村长是小月儿——流产了, 这在川王坝的历史上是任期最短的村官,少不更事,玩一把就跑掉了。 王明明走后不久,马尚义就当了川王坝的村支书。马尚义走马上任、由一个普 通村民变成马书记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村办公室把乡政府计生站长张峰打得鼻血直 流。张峰黑红黏稠的鼻血让川王坝人警醒了不少,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马尚义: 乡干部可以让村干部暴打,马尚义竟敢暴打乡干部! 乡政府是来搞计划生育的。以往是要杀羊的,一只大绵羊,供乡干部吃两天。 乡长吃一顿手抓,安排一下工作就回乡上去了,结扎放环的差事由下面的人员搞。 马尚义不杀羊,乡长在他家里吃了一只鸡,其他干部吃派饭。乡长没意见,走了, 其他干部有意见,尤其是招聘进去的临时人员,以及几个顶了父亲班的年轻人。这 吃派饭的愤怒水到渠成地在计生对象身上撒了出来。 结扎一个妇女,没有打麻醉药。妇人喊天叫地,马尚义问究竟。大夫说领导不 让打麻醉药。马尚义问谁是领导。身边的张峰背着手有气没力地说:“眼睛长到裤 裆里去了吗?就是我,计生站张站长。”马尚义回头看了一眼,一把扯住张峰的胸 口推搡出门,接着就是一拳:“我操你妈!”接着腹部一脚。乡干部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远离了马尚义和张峰,一部分走到马尚义跟前。张峰鼻孔里渐渐涌出两支血 柱。张峰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捂着肚子坐了下来。马尚义手指如钢筋一般指向向他 凑近的乡干部,声嘶力竭大喊:“怕死就不是马尚义,就不是军人,就不是共产党 员!都来吧!” 有人眼里喷着仇恨的火焰,有人咬牙切齿,有人紧握拳头,但没有一个出手, 也没有一个出声与马尚义对峙。 结扎放环的事停了下来。谢秉正和乡长都来了,警察也来了。马尚义说:“监 狱就是给人建的,我不怕进去,但我得去个明白。谢书记,谁规定给结扎的女人不 打麻醉药?啊?出了人命谁负责?” 谢秉正皱了皱扫帚一般的浓眉,问一个副乡长:“有这回事?” 副乡长支支吾吾。执刀大夫说张站长盯在眼前不让打麻醉药,他也没办法。 谢秉正吼叫了起来:“劁母猪是不是?如果是你妈,你给不给药?马书记,你 打得好,你把这没有人性的东西打个半死我支持你!” 众人看着这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场面鼓起掌来。 谢秉正大声说:“给处理一下,处理后铐走,铐到派出所去,依法处置。” 村民散了,谢秉正搬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给马尚义一支烟:“尚义,不要生 气了,吃烟!” 马尚义先给谢秉正点上火,然后给自己点火:“谢书记,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 “你做得对,你不打他,他要打你的。这个张峰已经打了好几个农民了,这次 得卷铺盖去看守所上班去。” 就这样,马尚义在川王坝的第一脚就有了响声,在整个杨树乡,马尚义有了名 声。张峰被谢秉正送给了看守所。 马尚义把所有的村干部都换掉了,换成了自己的哥们儿,他的电磨交给老婆看 守,他当起了脱产村干部,整天在村边上、河堤上转悠,东山头下来,西山头上去。 有些老人看不惯,就说:尚义,年纪轻轻的,不好好种地,不想着帮家里人干点啥, 成天乱转,能转出个富裕人家?能把川王坝转成南河城?马尚义不声不响,不理不 睬。 谢秉正来了。谢秉正听说马尚义不务正业,跟精神病人一样村里村外乱窜,也 不像王明明还干些眼睛看得到、村民需要的事情。 马尚义把谢秉正领到河坝里洗澡,秋天的河水有些凉,但还能忍受。马尚义对 谢秉正说:“我们这里的村民不是家畜,你用不着牧养它们。你让他们干事他们不 干,你请他们喝酒他们还要吃席,你供得起吗?要让他们自己想着干,你就得先干 起来,他们看着眼红了,心里起妒忌了,不用你操心,他们会跑出来的。这可能也 是中国农民普遍的特性。” 谢秉正很高兴,马尚义说的是实情,只是他没有这么总结。谢秉正说你是个人 才,比王明明成熟得多,你就在川王坝甩开膀子干一番事情,让川王坝跟着跑起来, 尽快地富裕起来。马尚义说他正在思谋干点私事,让村里人看看,不出这个村庄也 能大把大把地将钞票搂进来。 谢秉正在川王坝住了两天。他不吃鸡不吃羊,吃派饭。吃派饭不吃白面条,要 吃杂粮面,还付饭钱,还是六七十年代公社干部的作风。 谢秉正也是个年轻人,三十岁出头,原是市农校的讲师,区委丁书记到农校培 训,发现谢秉正的口才不同凡响,就挖了过来,力排众议,直接任命到杨树乡当书 记。谢秉正是农大农学系毕业生,记忆力超群,《红旗》杂志上的论文能够整段整 段地复述下来,跟六十年代中期毕业于师大中文系的杨树中学的杨校长展开过数次 辩论,旗鼓相当,难分伯仲。谢秉正的威望就高了起来。杨校长把中学抓上去了, 在全区农村中学中名列前茅,杨校长在杨树人心中很有威望,杨校长敬重这个当书 记的小兄弟,杨树人就不得不佩服谢秉正。谢秉正在杨树乡只走了一遍,就不再到 村队去,安排事情到人头,说哪一天问结果准到那天问,乡干部就尽量躲避着他, 但是有些人就不怕他,比如这个被马尚义打破鼻子的张峰。张峰老子是原来的乡党 委书记,大哥是区计生委主任,他不怕谢秉正,有人给他撑腰。张峰有一帮哥们儿, 清一色干部子弟,半脱产,或临时人员,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放个屁也是政策。谢 秉正第一次开大会就让张峰站了半天,谢秉正说,不是收拾不了你们这些败类,是 给你们的娘老子一次面子,如果在我当书记期间依然我行我素、无法无天,一个个 要处治,犯法的要交给公检法判罪。张峰依然故我,后面的那几个人只在谢秉正眼 前噤若寒蝉,没了谢秉正一切照旧。 谢秉正曾对丁书记说,他在杨树只能做个按部就班的书记,这里农民的头脑就 是河沟里的石头,他谢秉正的舌头开化不了这些东西。地膜玉米一千四五百斤的产 量,化肥是足量保证的,种子是免费的,花费了三个月的口舌做动员,就是不种, 只能让村干部先种,做示范。想不到村干部也不种,说如果达不到宣传所说的亩产 量一千四五百斤,就不缴公粮。没办法,只能先答应。村干部种了,一亩相当于过 去三亩的产量,这下农民闹腾开了,说啥好事都是干部先捞着。他跑了几个大厂, 人家同意在杨树设分厂,丝毯厂、地毯厂、罐头厂,都起来了,上班的小青年却嫌 工资低。产量上不去,工资自然就低,这三个工厂不到一年就倒掉了。丁书记说, 杨树是全区最边远、最落后的乡,你在那里不要出事情,把植树造林搞上去,把中 小学教育抓起来,把小学的校舍建起来,就是大成绩。至于发展经济,得靠那里的 能人,一人带一片,就起来了,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了丁书记的提示,谢秉 正就改变了工作方向,村村植树造林,村村建校,中学由过去只抓初中考中专中师, 转变为主抓高中考大学,十几年来高考剃光头的历史改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