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王明明回来了。王明明身上没有一丝乡下人的气息,除了上好的衣服外,还挺 着一个圆鼓鼓的啤酒肚子。 当晚,王明明径直走进赵菊花的家里,马尚义躺在炕头上正在吸水烟,赵菊花 坐在窗前看电视。 王明明在地上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抽自己的纸烟,没有给马尚义一支。赵菊花 问:“这个人,你找谁?” 王明明命令似的说:“把灯打开。” 赵菊花打开了顶灯。王明明没有站起来:“我是王明明,回来看你来了,你不 认识我了吗?”赵菊花慌忙跳下炕,打量起王明明来。突然间闪亮的明眸告诉王明 明,这个女人对他的情分并没有因为炕头上一动不动的马尚义而湮没。赵菊花微笑 着,有些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倒水嘛那是城里人的习俗,乡下不兴这 个。 “马书记,你能不能坐起来?”王明明沉甸甸地说。 马尚义这才慢吞吞下炕,走到王明明跟前,朝王明明当胸一拳:“狗东西出息 了,也不发一支好烟让我吸。” “答应我一件事,我给你两箱。”王明明说。 “啥事?你说。” “你掏二十万,我掏五十万,咱哥俩儿把我们的这个学校翻修了。” 马尚义的眼睛闪了一下:“你哪来这么多钱?” “榨取农民亲兄弟的血汗得来的,我现在有一个建筑公司。”王明明说,“你 的二十万,可以是砖头,我的五十万,啥都有,水泥、钢筋、玻璃、工人、技术, 反正建成两栋大楼,一栋四层双面教学楼,一栋办公楼。” “建楼?建啥楼,盖成平房不好吗?那么大的地方,孤零零两栋楼有啥意思?” “有多大的地方?空出来的地方不会建些花园,建个足球场?你头顶的天也就 是川王坝这巴掌大!” “你就说我是井底的癞蛤蟆——坐井观天。看把你洋气的,洋米汤喝了才几天!” 赵菊花在马尚义的嘴巴上甩了一毛巾,马尚义把一只脚放进太师椅里:“我出, 我出十万元现款,砖头随便用,用多少是多少,学校你来建。” 王明明拿出一包雪莲香烟,递给马尚义。 马尚义抓过烟,朝赵菊花努努嘴,趿上破拖鞋走了。 王明明也要走,赵菊花一条腿举了起来,挡在门槛上:“城里人了,洋气了, 就这么回去?” “两个老人呢?”王明明问道。 “我家马局长接到南河城了。” 马达已经是清河区粮食局副局长,两个老人做了城市居民,小孩也去城里上学 了,这个家,一半就属于马尚义了。 王明明伸出左臂,揽赵菊花入怀。这一夜,在城市混迹十年的王明明给村妇赵 菊花做老师,把西方洋鬼子发明的所有把戏全部使了出来。赵菊花事后说:“你简 直就是牲口,就是一条狗!一头叫驴!” 建校的事让川王坝人群情鼎沸,近百人说义务出工,村里的阴阳先生说要选个 黄道吉日,在学校对面筑高台,建个文昌庙,川王坝就能出大人物,全国知名的人 物。马尚义不反对,说啥都行,听大家的金玉良言。可是动土的日子还没敲定,上 面来人了,不让建,区教育局也不让建。乡上的意见是把钱给乡上,由乡上负责施 工;教育局说你们自建搞乱了区上的计划。马尚义想妥协,想分别给两头一点好处, 了却对方的要求,王明明在电话那头大动肝火,满口脏话,说老子在乌鲁木齐十年, 在兰州、西宁都有工程,还没有见过这等事,认都认不得的怪事。末了,王明明说 :“你去找谢秉正(谢秉正已经是南河市分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我公司有几个 飞檐走壁、刀枪不入的好汉,到川王坝来建学校,谁阻挠,先打倒,再打官司,让 全社会看看杨树乡的头目是些啥东西。”马尚义说:“这事我摆平,你甭管。”王 明明说:“不行,你如果要花掉自己的血汗钱去喂狗,我立马撤资,你一个人去建。” 马尚义沉默了。王明明在电话那头说:“他们要的是整个工程,拿走一半的钱,留 给你一个豆腐渣楼房,你清楚吗?”马尚义心里咯噔了一下,低沉着说:“我清楚。” “你清楚还要那样搞,还要满足这帮疯狗?我看你也不清楚!” 王明明挂了电话,马尚义手持话筒僵在那里好几分钟。 川王坝建学校的事就这样搁浅了,马尚义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砖场里,从土堆 里淘金筛银。 王明明再一次回到川王坝是1997年4 月。王明明比上一次瘦削了不少,似乎又 高了几公分,挺拔挺拔的。王明明自己开着一辆“三菱”越野车,带着一位与他同 样高大的维吾尔族女人。这简直是一位洋人,皮肤白得像雪,眼窝深得能填进去两 只核桃,袒露的胳膊无比粗壮,屁股呈方形,宽而厚重。川王坝的几个男人说:这 口外的种就是好,白得像新疆细毛羊,肥得像河套马,看看王明明,马尚义也是白 活了。 王明明穿一件乳白色的短袖衫,深蓝色裤子,整天在河边上闲云野鹤地转,偶 尔到马尚义的砖场里去,跟川王坝的男男女女聊一阵;他的维族老婆戴一顶草帽, 不离左右。 一天上午九点多钟,杨树乡政府十九名工作人员到川王坝来,搞计划生育。自 上次马尚义出手打了乡长,川王坝的计划生育就松动多了,国家的政策马尚义请学 校的老师抄在村里的七个黑板报上,人人皆知,自己管理,没有超生的,带环或结 扎,村民自己就到南河市里去,找到清河区计生服务站,不但手术轻,还能领一条 毛毯。这一次来这么多人,不知哪个节骨眼上又长了脓包。 是找王明明的。杨树乡的书记、乡长后面来了,没有去马尚义家里,直接到了 村办公室。两个领导都是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跟王明明差不多。早已有人服伺, 在树荫下的藤椅上坐下来,眼前不锈钢的茶瓶里有滚烫的茶水冒着茉莉花茶的香气。 马尚义与王明明勾肩搭背来了。马尚义的脸色红里透黑,不高兴的情绪在眼神 里袒露无遗。王明明则谈笑风生,他的洋马一样的老婆也兴高采烈,对这么多人对 她的虎视眈眈十分好奇。 马尚义自己点燃一支烟,又给王明明点着,才问书记:“计划生育?搞谁?” “不要紧张!”书记说,“这位王明明还是你们川王坝的人吧?” “是啊,他就是烧成灰也是我们川王坝的男人!”马尚义说。 “他结婚了吗?”书记问。 马尚义轻蔑地笑了,指着反背着胳膊的“洋女人”说:“这就是他老婆。结婚 好几年了,儿子都上小学了。” 马尚义问王明明:“小学几年级?” 王明明始终笑着,不说话。女人倒平和,用十分标准的普通话说:“二年级。” “有结婚证吗?”书记斜睨着这个比自己高出好多的女人问。 女人的脸落了下来,走向书记。四个联防队员也同时走向女人。 “你再问一遍?”女人伸出白桦树一样颀长的手臂,“你是哪个国家的骆驼, 这么长的脖子!”女人怒不可遏。 书记不慌不忙站了起来:“我是杨树乡党委书记,没有权力过问这件事吗?计 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你懂不懂?” 王明明走了过来,不再是笑容满面,目光如鹰隼一般犀利。他拨开围在他老婆 身边的联防队员,把手按在书记的肩膀上,一板一眼地说:“你今天如果把所有从 杨树出去的人都召集起来检查计划生育,我就配合你,让我在新疆的家里人把我们 的结婚证、独生子女证空投到这个院子里,否则,我今天要你跟我说个所以然,还 不在这里说,到区上去,我真想听听这里的政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现在是乌鲁 木齐市市民,计划生育归那里管,你是不是随我到新疆去查一查我是不是个骗子、 是个流氓?” 王明明又露出笑意:“我真佩服你的勇气和胆量!” “洋女人”也笑了:“我可以给你看我的记者证,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电视台记 者证,你看不看?书记大人!”她稍一停顿,又说,“我到你们乡政府的院子里看 到一个小小年纪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子,领着两个大一点的小姑娘,问她三个孩子 怎么养活大,她说不费事。有人说那是乡长的女人,钱多了去了。我问问你书记大 人,你连新疆的计划生育都管,为什么不管家门口的事?你们这里是不是允许乡领 导生三个孩子?” 院子里的村民大笑起来。 “我还给这母子四个人照了相呢!你看不看?” 书记轻蔑一笑,坐进藤椅里,再点上一支烟,吐出一个一个的烟圈:“真有这 事?” 乡长眯缝起眼睛来,盯住王明明看。 王明明也笑了:“涝坝多大鳖多大!真是有本事!”他拿着烟头指着书记的脸 大声说道,“有时间、有能耐,就干点看得见、感觉得到的实事,让百姓说几句感 激的话、高兴的话。催粮要款,刮宫流产,文化站的文盲,计生站的流氓,一个政 府机关,倒腾成啥了!” 马尚义横了过来,指头点到书记的鼻尖上:“你不要在这里丢人了,你的屁股 就不干净,三女一男,你有啥资格在这里耀武扬威、吆三喝四呢?” 书记的笑容收敛了,像猪肝一般红黑下来。他腆着一个突出的大肚子,闪着手 指吼道:“你胡说八道啥哩!哪有这样的事!我生那么多孩子,还能当乡党委书记 吗?你凭什么血口喷人?” 马尚义用两只粗大的手抓住书记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你、我、王明明, 还有你的计生站长,我们同车去你家里看看,然后去医院做鉴定,如果我说错了, 我以诬告、诽谤罪去坐牢。怎么样?” 书记的脸上又有了笑容:“好啊,现在就走!” 马尚义看了一眼王明明。王明明心领神会,拉着老婆的手臂出院门。王明明开 动他的“三菱”车,马尚义坐在副驾驶座上,维吾尔女人坐后面。乡政府的车跟在 后头。 出川王坝二三里,乡政府的破吉普就超在前面停了下来。马尚义没有下车,摇 下车窗玻璃问:“咋的了?” “车坏了。”乡政府司机态度出奇地友好。 “请书记大人坐我们的车!”马尚义吼叫起来。 书记走到近前,示意马尚义下来,他有话说。 马尚义没有下去,硬邦邦说道:“有屁就放。”眼睛里的光芒刀锋一般犀利。 “车坏了,去不了了。”书记压低声音说。 “我不是说了吗?坐我们的车。” 书记把身体倾斜到车窗前,掏出一包软中华香烟,抽出一支给马尚义,然后自 己点着一支:“你们回吧,就当我今天没有来。” “早说嘛。”马尚义说,“兄弟,我奉劝你一句,好好干事吧,你走正道前途 无量,你这样鬼迷心窍会把你日蹋了的。”马尚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拍在书记 的手掌中。王明明看了一眼老婆,老婆一脸的困惑。 “你这是……”书记笑眯眯说道。 “喝你的酒去吧!”马尚义不冷不热道。 书记上了乡政府的车。车好了,向东驰去,留下一路土雾。 “回吧,我们的学校可以开工了。” 王明明没有说话。他老婆摇了摇头,说:“你们这里的事我看不懂,没有见过。” “山高皇帝远,政策常拐弯。这也是国情啊。”马尚义感叹着舒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