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虽然进入了六月,在六盘山清水县南麓的山岭,依然显得气候变化多端。海拔 三千米的山峰,巍然高耸,俯瞰着幽深的渭河河谷。茂密的原始森林,促成了山区 初夏雨季的来临。当成吉思汗进入河谷一侧的山坡围猎野鹿时,不慎坠马受伤后的 第二天,一场大暴雨,将山峦洗得碧绿如新。 前几天,作为刚被成吉思汗征服的西夏末王不儿罕,带上丰厚的贡品,去见那 位不可一世的草原帝王,对他俯首称臣。不儿罕还不知道成吉思汗坠马受伤的消息, 他带了一行人马,带着光彩夺目的金佛像、金银器皿、童男童女和许多马匹骆驼。 所有这些贡品都必须按照蒙古的礼仪规定,以九九为数奉献。不儿罕率领着由骆驼 和马匹组成的庞大驼队,沿着六盘山蜿蜒起伏的山路缓慢行驶着。他无暇欣赏西北 丘陵地带特有的地理风貌,心里在盘算着纷乱的主意。紧随他身后,是公主亦鲁忽 罕,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是不儿罕的掌上明珠。此刻,她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 大马,似乎陶醉于大自然的美景之中。不儿罕一想到自己的女儿也将作为贡品献给 草原新霸主,就心如刀绞。因为,成吉思汗早就听说不儿罕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发 誓在灭掉西夏的时候,一定要得到这个被人们认为是举世无双的美女。西夏国在蒙 古铁骑的横扫下,转瞬间灰飞烟灭了。不儿罕被迫按照战败国君的惯例,接受屈辱 的条件。 此刻,亦鲁忽罕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悲戚的神情,一路上始终意气风发的,仿佛 如过去参加皇室的出巡或者是打猎一样。“难道说,”不儿罕暗想,“女儿丝毫也 没有自己将成为贡品、献给成吉思汗当玩物的悲哀吗?”想到这里,不儿罕恨不得 将女儿杀死。他实在无法忍受一个战胜者对自己的精神折磨。“女儿,你过来,爸 爸有话要给你说。”不儿罕将女儿叫到身边,严肃地说,“你知道爸爸此时此刻内 心的感受吗?”亦鲁忽罕摇摇头:“不知道,爸爸,你难道有什么心事吗?”不儿 罕仰头长叹了一口气,说:“是啊,孩子,你还小,不懂,我就是对你说了,你也 不明白啊。” “爸爸,你说吧,我都十六岁了,”她忽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说道,“你们 大人的事情我都懂得的。不骗你,爸爸,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心事呢。”爸爸对 她苦笑着摆摆手。女儿又说:“你在为自己能不能再当西夏王担心,你在为国家遭 到蒙古帝国的侵占而忧愁,你在为老百姓的遭难而伤感,对吗?”“你说得对,国 破家亡,百姓遭难,流离失所,我作为一国君主,怎么能不伤感悲伤呢?”他点点 头,“可是,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只能是听天由命了。我现在想 得最多的就是你。你以后该怎么办呀!我一想到这里,就心如刀绞。” “爸爸,你别太多虑了,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你知道什么?” “大不了一死,怕什么?” “傻女儿,你别动不动就死,你死了难道就对得起父母了吗?就一了百了了吗?” “当然对不起父母了,”亦鲁忽罕望着远方的山峦,那里正翻滚着乌云,给大 地投射一片阴影,让绿色蒙上了灰暗的色调。她眼睛里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可 是,到了那个时候,如果逼到那个份儿上,死也许是我最好的选择。再说了,死了 什么都不存在了,包括烦恼和痛苦,不就是一了百了了吗?”不儿罕听了女儿的话, 不由得倒吸一口气,觉得她这么小的年龄,却好像经历了风霜一般,仿佛已将世事 看破,这是不应该的;在他看来,女儿还停留在坐在他膝盖上撒娇耍性子的孩提阶 段,对将要面对的险恶局势完全不知,要是让她明白,此行将把她也作为贡品,进 献给成吉思汗,她该如何想?他突然掏出一把短而尖的小刀,在太阳光的照射下, 看看锋利的刀刃。女儿瞪大了眼睛,她不解地望着父亲。不儿罕将刀子塞到女儿手 里,阴沉地说:“拿好了,女儿,这是爸爸送给你的。”女儿惊讶地望着父亲,不 明白地说:“刀子?给我做什么?” 不儿罕沉吟片刻,刹那间脸上闪现出可怕的冷笑。他咬牙切齿地从嘴缝里轻声 挤出几个字来:“拿着,用它去杀一个人!”女儿差点从马上跌下来,她惊叫着: “杀人!杀谁?” “成吉思汗!” 看到女儿张口结舌的样子,不儿罕平静地说:“你知道此行还有一个目的吗?” 女儿摇摇头:“不知道。” 父亲叹了口气,说道:“就是把你当做贡品,进献给成吉思汗。” 女儿一惊:“什么,把我献给成吉思汗,去当他的牺牲品?” “女儿,父亲是人家手下的败君,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爸爸,那我宁可选择去死!” “我的女儿,你不能白死,要死就得死得有价值,为父亲报仇,为我们的西夏 帝国报仇!” “爸爸,我明白了。”女儿手握短刀,目光炯炯,神情异常坚定。 不儿罕下了马,将女儿从马上扶下来,将她一头飘逸的头发整理了一下,并用 慈爱的目光扫视了她的容颜,说:“此举只可成功。”女儿点点头:“放心吧,父 亲大人。”父亲将女儿紧紧拥入怀里,很久都未松手。 女儿可以感受到的父亲的样子,她仰起头,望着父亲,知道他还有话要吩咐。 果然,父亲此刻泪如雨下,连声音都变嘶哑了:“爸爸很惭愧,没有能保护好国家, 也没有能力保护你。现在,爸爸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通过你来复仇了。” 女儿的额头滴上了父亲的泪水,她给父亲抹去泪痕,安慰他说:“别难过,我 的好爸爸,女儿如果有来生,还做你的宝贝女儿。如果我死了,你别忘记你还有我 这样一个女儿。”她说着拔出刀子,“嚓”地一下,将乌黑的长发削去一撮,递给 父亲。 父亲用双手捧着一缕乌丝,再次将女儿拉入怀里,泣不成声地说:“我知道, 你是我的宝贝,是我的好女儿,我为有你这样的女儿而感到骄傲。” 这个时候,担任前卫的随从跑来报告:“前面到了狼牙岭,那里地势险峻,路 途艰险,还驻扎着一支金国的残兵,国王大人,你看是进还是退?”不儿罕内心一 惊,表面上故作镇定,从容地说:“原地休息,先派一人探察,报来情况后,驼队 再走也不迟。” 很快,被派到前方侦察的人回来了。不儿罕迫不及待地问道:“前面真是金国 的残兵吗?他们为何驻扎此地?有多少人马?” 手下人汇报说:“前面距离我们不远的山坳里,的确有一股被蒙古军击溃的金 国残兵败将,大概五百人左右,由金国的元帅颜乞术率领。暂时驻扎这里,以避蒙 军的追杀。颜乞术知道你是西夏国的国王陛下,希望能跟你谈谈。” 不儿罕想了一下,对亦鲁忽罕说:“你换一下服装,不要暴露你是女儿身,父 亲去一下就回来,我想大概没什么。”说罢,他带领几个随从前去,让大队人马暂 时待命,不要走动。过去,他与金国打过几次交道,因为两国相距很远,没什么利 害关系,唯一的结怨就是金国在遭受外来入侵时,西夏置之不理。那次是一支强大 蒙军的突袭,给金国造成很大损失,成吉思汗享受着掠夺来的财富。金国国王在国 家危难之时,曾经不止一次求过西夏派兵援助,但都被西夏王拒绝了。西夏王畏惧 成吉思汗的厉害,怕引火烧身,自然对邻居金国的安危置之不理了。 现在,狭路相逢,冤家路窄,他会不会念旧怨而趁机报复呢?带着这样复杂的 心情,不儿罕带领着随从朝着金国兵士的营地走去。金国的残兵驻扎在狼牙岭地势 险要的地方,攻守相宜,进退都可,可见领兵元帅颇懂军事战法。 拐过一道山梁,马上就有两个骑兵冲过来,命令他们停止前进。不儿罕的手下 立刻上前,对那两个骑兵大声呵斥道:“不得无理,我们西夏国王尊驾在此,还不 叫你们的元帅赶快前来迎候?”听说面前是西夏国王,两个骑兵中的一个说:“啊, 元帅大人正等候着陛下呢,请容我们先去禀报一下。” 一个骑兵飞也似的去了,留下的这个骑兵勒住马匹,将长矛竖立在地上,以示 尊敬。不一会儿,元帅亲自来迎候不儿罕了。颜乞术用右手抚胸,弯腰说:“啊, 尊贵的西夏国王陛下,有失远迎,我是金国元帅颜乞术,请允许我来迎接你,请到 我们的营地休息。” 不儿罕也回了礼,说:“不用客气,相逢在此,彼此照应,还请元帅多加包涵 呢。”颜乞术笑道:“哪里哪里,陛下过奖了,请。” 到了元帅的帐子里,早有人将丰盛的食物摆出来了。 酒足饭饱之后,他们才开始谈话。颜乞术单刀直入:“我想联合你,一起攻打 成吉思汗,你以为如何?”不儿罕被他这么突兀地一说,思想上毫无准备,大吃一 惊:“什么,你说要攻打成吉思汗?” 颜乞术点点头。不儿罕说:“你没有喝多吧?如果不是酒后戏言,怎么能说出 这样的话语呢?就凭你的几百名残兵剩将,还有我们西夏这样被蒙军征服过的国家, 怎么能在成吉思汗最强大的时候去攻打他呢?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颜乞术哈哈地仰天大笑了一通,说道:“你是说我喝醉了在说胡话吗?不,我 一点也不醉,就是再喝刚才那么多的酒,也不会醉的。你知道吗?我听说成吉思汗 病得很厉害,前不久,他在六盘山围猎野鹿的时候,坠马受了重伤。” “什么,成吉思汗受了重伤?”这个消息对不儿罕无疑是爆炸性的,他感到震 惊,又表示怀疑。颜乞术没有理会他的怀疑,而是接着说:“他要死了,不正是蒙 军群龙无首的时候吗?这个时候,如果我们两国联合起来,乘其不备,攻进他在六 盘山的大营,置他于死地,我们不是也能够绝处逢生吗?”不儿罕长叹一口气,说 :“我佩服你的大胆和勇气,可是,我们西夏国的军队再也不是当年,现在我能纠 集的也不过是些散兵游勇,就算能集结起几百人的部队,又有什么用呢?” 颜乞术没有做声,他不动声色地望着面前这个昔日的西夏国王,眼神里既有同 情的成分,也有鄙夷的内容。他点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不儿罕继续说道:“再 说说你们金国的情况,贵国的精锐,不就只有你拥有的这区区几百名残兵吗?还被 蒙军穷追得四处流窜。如此弱小兵力,怎能与蒙军抗衡呢?”颜乞术笑了,他自信 地把手一挥,仿佛在借这个手势给对方打气似的说:“哎,我早听说陛下性格坚韧, 不轻易言败。我们虽然与蒙军力量悬殊,但是,兵家讲究出其不意、兵不厌诈嘛。 成吉思汗根本不会料到,被他追击的穷寇,竟然会反戈一击。这就是我联络你的原 因。” 不儿罕这才坦言自己的怀疑:“你怎么知道成吉思汗受伤了?”颜乞术说: “我在一次作战中俘虏了蒙军的一个将领,这个将领不是别人,正是察合台的儿子, 成吉思汗的孙子古赤斤那颜,我是从他嘴里知道这个消息的。蒙古人对成吉思汗的 伤情严格保守秘密,如果不是我意外得到了他孙子,我也不知道。”不儿罕又问: “你没有把成吉思汗的孙子放了吧?”颜乞术哈哈一笑,做了一个往下劈的动作: “我杀了他的孙子。要知道,他率领的精锐部将,斩杀我无数人马,我能饶过他吗? 还有,他是我雪耻的第一个牺牲品,就让成吉思汗断一个根吧。好了,我们还是说 说眼下的事情吧。” 不儿罕无奈地耸耸肩,两手一摊,为难地说:“瞧,我就这一百号人,都是不 能打仗的,骆驼上拉着给蒙古大汗进贡的东西。”颜乞术笑着说:“这正是我所需 要的。好吧,让我们来精心策划一下,你不是正要向蒙古人进贡吗?这是你作为掩 护的最好手段。” 不儿罕不解地说:“手段?”颜乞术点点头说:“对,把进贡作为掩护,像把 刀子一样,捅到蒙古人的心脏里,干掉成吉思汗。然后,乘大本营乱成一团的时候, 我带领几百人的队伍杀进去。放心,成吉思汗的主力都在西征的道路上,来不及撤 回来保护他。” 不儿罕似乎还对颜乞术抱有戒备,他内心仿佛在做激烈斗争似的。看着颜乞术 眼都不眨地望着自己,好像是要自己下决心,他问道:“我还有一事不明白,既然 金国已经被打败,你也成了没有主子的败将,为何还要跟强大的草原帝国斗?你难 道不知道跟成吉思汗拼杀,等于送死吗?” 颜乞术此刻的神情一下凝重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语气低沉地说:“你要问 我为什么吗?这很简单,我与成吉思汗有不共戴天之仇。”不儿罕说:“亡国之仇? 跟我一样?”颜乞术恨恨地说:“既有亡国之恨,也有个人冤仇。我母亲是金国的 贵族,在一次蒙古人突袭中,被成吉思汗掠走并欺负过。”不儿罕惊讶地问:“那 么说,你是成吉思汗的儿子了?”颜乞术点点头:“可以这样说。母亲受奇耻大辱 后,将此仇恨埋藏在心里,生下我之后,一直守口如瓶,等我长到十八岁,她留下 遗书,投河自尽了。” 不儿罕唏嘘了一下,又问:“那么,你母亲遗书上怎么说?”颜乞术咬牙切齿, 一字一句地说:“永世与蒙古为敌,杀可汗以雪母耻!”不儿罕点点头:“有志气! 以你蒙古血统的长相,混进蒙古人的生活圈子里,恐怕蒙古人也认不出来你是金国 人。” 颜乞术冷笑道:“对,我这个蒙古的混血儿,若是站在成吉思汗面前,都不会 引起他的怀疑的。这是我谋杀他的最好面具,我就是要利用这个条件,冒死拼一把, 看看能不能实现母亲的夙愿,为金国人报仇雪恨。” 不儿罕一边听一边心里盘算着:是呀,为什么不搏一把呢?算算一笔账,你每 年都给成吉思汗上贡的话,得要筹集国内多少金银财宝呀,还得送出去多少美女和 牛羊骆驼呀?这倒是次要的,大好江山在自己的手里败给了人家,在老祖宗面前, 这才真是罪孽深重啊。 颜乞术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旁敲侧击地说了一句:“陛下,机不可失,时不 再来,西夏国崛起的一天,在此一举。拿出陛下的王者风范来,不要犹豫,不要害 怕,我们过去曾经有过积怨,现在我们为了一个目标,既往不咎,联手对付共同的 敌人,如果胜利了,西夏的江山依旧,你依然是西夏国王啊。”不儿罕突然从头上 把毡帽取下来,往地下一摔,说:“好,我们干!大不了来他个鱼死网破!”颜乞 术听他这么一说,高兴得倒满酒,掏出刀子,将手指割破,将血滴进去;不儿罕也 学他的样,将自己的手指割破,放出几滴血进去。然后他们共同将染红了的酒,一 口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