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一天,宋水生兴冲冲地闯进我的办公室,说蒋馆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 入党了!一个月前,我就加入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呢!他一边说一边笑,脸上的表 情,浓缩了他一辈子的激动与兴奋,以至手舞足蹈,眼镜都掉在了地上。我给他捡 起眼镜,说,老宋,该你请客吧。宋水生来不及戴眼镜,像瞎子样鼓起眼珠瞪着我 :我请客,该我请客!嘿嘿,嘿嘿嘿嘿!他又说,还有更好的消息呢!我说,快讲 来听听。 他说了。 宋水生是在村里入的党,入党介绍人是水仙花的两个哥哥。当天夜晚,他怎么 也睡不着,天刚亮就起了床,收拾好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将房子打扫干净, 将桌椅擦洗一遍,然后上墟场。从来不喝酒的他买回一瓶红葡萄酒,还买了猪肉和 草鱼。一阵工夫,香喷喷的鱼肉就上了桌。他把那盆水仙花也捧放在桌上,他要和 它一起来庆贺一番。虽是自酌自饮,但也兴致勃勃,不觉就有八九分醉了。躺在布 椅上,手啄椅靠手嗒嗒嗒嗒地响,口里哼着小调《十二月花开》:正月里呀什么花 儿开/正月水仙花儿开/亭亭玉立如少女/浓郁的花香拂过来/拂啧啧拂过来呀/ 妹哟/哥哥盼你早归来啊/我的乖乖……唱着唱着,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忽然,一 声清脆稚嫩的童音:爷爷爷爷!把他叫醒了。 宋水生扶着眼镜细看,说谁呀? 是水仙花带着礼品,抱着孙子来看望他。水仙花美丽的辫子没有了,头发卷得 好乱,却又油光闪亮,五十多岁的人,依然容光焕发,媚笑迷人。宋水生对水仙花 的到来既兴奋不已又十分埋怨,埋怨她两个月前就打过电话,要回来看他,害他眼 睛都望穿了,为呢咯今日才到啊?水仙花就详详细细作了解释。 两个月前,张丁对水仙花说,他是奔八十的人了,身体也大不如前,有一件重 要的东西一定要水仙花转交给宋水生。就在水仙花打电话的当晚,张丁突然发病, 送进医院,经检查,张丁患脑溢血,抢救七天,还是没能挽回他的生命。水仙花是 给张丁办完后事,出了“七七”才回来的,时间正好过去两个月。 宋水生长叹一声,觉得室内憋闷,用力推开窗户。初冬的风,携带几分寒意, 翻动他灰白的头发,不禁打了个寒战。对于张丁夺妻之事,他早已忘记干净。听到 张丁逝世的消息,感到人生有说不出的况味。两颗混浊的泪水从他眼镜下流出,然 后艰难地滑过那沟壑纵横的面庞。水仙花说,你哭哪?宋水生摇头,说是迎风流泪。 水仙花拿出那件重要的东西——一只黑漆漆的挂了锁的小盒子,水仙花曾答应过张 丁,她也从未开启过盒子。宋水生从水仙花手中接过钥匙,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 盒里装的是张丁的一封信。 亲爱的宋水生同志:当你看到信时,我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不管你能否原谅我, 我也要把所有的实情都告诉你,因为内疚就像绳子一样将我的心捆绑了几十年啊! 不说出来,我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也不能安心长眠于地下。 我和水仙花同房的晚上,发现她已不是处女,当时又羞愧又恼怒。我忍气吞声 什么也没说,暗地迁怒于你,和她发生过肉体关系的人只能是你。后来她怀孕了, 更证实了我的猜测。那期土改工作结束时,在区委三人小组会上,我谈了对你的表 现的意见,他们也表示同意。我就在你的鉴定表上签下如此意见:该同志解效前当 过伪兵,参加革命工作后生活作风很不端正;有一定文化知识和工作能力,是可用 之材,但不可重用。没想到这几句话塞入你的档案,就成为你有历史污点的铁证。 我党用人,先看档案。我那几句话竟给你带来了一生的悲剧,这更是我始所未料的。 后来我后悔了,想把“意见”改一改。转念一想,那么做不是打自己的耳光吗?更 何况那是“集体”定的呢,我无权改动呀!我想各种办法欲为你谋个工作,以对你 做点补偿,可作茧自缚,劳而无功。我调离县后,纵想帮你,也鞭长莫及了。郑老 师牺牲早,没有人能证明他的真实身份。“文革”中,“××新民主主义促进会” 被打成反革命组织,你是促进会成员之一,就是天王老子也帮不上你的忙了。为了 给“促进会”及你平反,我多方打听,寻找证人,去年底,我向省里一位领导反映 你的情况,没想到他能证明郑老师的真实身份。今年三月,“××新民主主义促进 会”才得以平反。这也是对我的过错做了一点点弥补工作吧,我想,你加入中国共 产党应该没问题了吧。请相信我,我还会继续努力,帮助你圆人生的梦的。 水生同志,你一定要相信中国共产党是为人民谋福利的伟大的党!至于对你不 公平的待遇,那完全是我个人造成的,你要埋怨只能埋怨我,绝不能错怪了我们的 党。我是农民的儿子,虽然经过党的长期教育和培养,但骨子里还保留着封建残余 思想和小农经济下农民的自私与小气。这是我晚年才明白的道理。 水生同志,我还有个愿望,即把水仙花还给你。你们还年轻,我衷心希望你们 生活幸福,白头偕老。 永别了! 张丁写于1981年7 月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