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高云淡。六和寺山门前的石阶上,方丈与寺内有一定身份的僧人站成数排, 冷眼观审。他们的袈裟和僧袍都在风中猎猎飘动,像是沙场上的战旗。 正对山门,一方空阔的平地上,知府正襟危坐。知府身前是一张官桌,身后是 一队官军。官军个个身配兵器,杀气腾腾,那态势让我深感可叹,因为我很了解大 宋的官军,我见过他们到了战场胆战心惊的样子,更见过他们被打得屁滚尿流。桌 前当然还要有两排皂衣衙役各执衙杖威严肃立。必须特别一提的是远处古树下一座 鼓架上,一面鸣冤大鼓大得出奇。场外是数不清的老百姓在看热闹,人头攒动,议 论纷纷。 知府一拍惊堂木,身后官军和身前衙役一起喊:威武——小和尚无埃的尸体就 横在知府桌前的地上。 知府道:带林冲! 石阶上观审的僧人闪出一个出口,露出身后的山门。山门慢慢打开,林冲拄着 竹杖,一步一步从里面挪出来。武松与我慢慢地跟在后面。我还不得不一手提着粥 桶。 知府身后的官军中有一个人睁大了眼睛凝视林冲,那就是陆小谦!林冲一步步 逼近,陆小谦眼中的林冲眉目渐渐清晰起来。他一定是想起了他爸爸陆谦被林冲杀 掉时的情形。虽然他当时不可能在场,可有些事经过流传,比别人在场亲眼看见的 更为生动。那年冬天雪很大,为了替高俅杀掉林冲,陆谦顶风冒雪追到沧州,在林 冲看守的草料场放起熊熊大火,然后带着他的打手来山神庙歇息,不料撞上了恰巧 在山神庙里饮酒避寒的林冲。那时林冲手里不光有一只装着酒的葫芦,还有一条大 枪。陆小谦知道林冲当时就算手里没有那条大枪,杀死陆谦和那几个打手也是不费 气力的。这就发生了著名的山神庙惨案。那时林冲一枪刺出,陆谦一声惨叫,雪白 血红,火光冲天…… 眼前的林冲已经走到“大堂”正中,冷冷望着知府。 知府道:你就是林冲? 林冲道:我是林冲。 知府道:你身后这两个人是谁啊? 林冲道:我的兄弟武松,我的佛学师父了之大师。 知府道:这二位跟在你身后做什么?这是公堂,不是庙会,你当谁都可以在公 堂上晃一晃吗? 林冲道:公堂本来就不如庙会,庙会上的人大都心存善念,公堂上却总是善恶 不分,武松道:不只是善恶不分,有时还助纣为虐,欺压良善。 我忙道:大人,林冲和武松,都已经是残废之人,在一起,为的是相互有个照 应。至于老衲,是怕林冲身体虚弱,支持不了多久,便提粥在此,随时给他盛上一 碗,也好让他有些精神回大人的问话,诚望大人恩准。 知府道:好吧,本官就不为难你们了。不过,这个案子,与林冲有关,与你们 二人无关,你们二人不要说话。林冲,念你是个瘫子,本官可以让你站着回话。 我回头望望方丈。方丈还那么古松般地站在寺门前石阶上,目光散淡而犀利。 知府道:林冲,六和寺小和尚无埃被杀,可是你最先发现的? 林冲道:我不知道。 知府道:不知道? 林冲道:是,不知道。我是练腿脚的时候无意间看见了一具尸体,此前还有谁 看见,我就不知道了。 知府道:你,认不认识这个小和尚?林冲道:不认识。 知府道:同住一寺,你怎么会不认识他呢? 林冲道:我只向了之大师领悟佛理,与其他僧人少有往来。知府道:那么,你 认为是谁杀了这小和尚呢? 林冲道:你。知府道:什么?林冲:如果不是你,你为何要问一个明知我回答 不上来的问题? 知府道:林冲,这里是大堂,不是水泊梁山,你老实一点! 林冲道:我觉得你的大堂与高俅的白虎堂没什么两样。我怎么会知道是谁杀了 小和尚? 知府道:林冲,你说话还是蛮有气力的嘛。本官问案,该问到的都得问到。你 要是累了,可以歇上一歇,歇好了,本官接着问,不要心烦气躁。 我借机打开粥桶道:教头,喝碗粥吧。一大早你粥也没喝一口就上堂了,如何 支撑得住啊! 武松扶林冲盘坐于地,我和武松也一起坐下,陪林冲喝起粥来。我负责盛粥。 我看见陆小谦正望着林冲,眼里闪烁着淡淡的恐惧和杀意。我又看见天空中好多大 雁在盘旋,四周的百姓在观望,在倾听。 这时六和寺莫名地响起钟声。 知府微笑着看着我们三个喝粥,并不发作。 突然,鼓声响起,声震天地: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个妖娆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鼓架上,正抡着鼓棰猛击鸣冤大鼓。所有人的目 光都一下子射向这个女子,包括我。 那女子见所有人都在望她,便停下手来,喘了几口粗气,大叫道:大人,小女 子冤枉啊!是林冲杀了无埃禅师,是林冲!他要杀人灭口! 所有的眼睛都闪烁出惊讶,包括我。 林冲分明也听见了,继续平静地喝粥。武松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被我用眼睛的 余光发现。 陆小谦从那一队官军中走出,一直走到鼓架跟前,仰头向女子喊话道:这位小 娘子,有话下来说,知府大人为你做主,下来吧! 女子大叫道:不下去,就在这里说!下去林冲会杀了我的!陆小谦回身向知府 道:大人,怎么办? 知府道:让她说吧,听她能说出什么来! 女子向知府大喊道:大人,我是杏枝楼的小翠梨儿,和六和寺的小和尚无埃是 相好。无埃活着的时候对我说过,要是他死了,杀他的人就是林冲,因为他无意中 知道了林冲的丑事,林冲会杀他灭口的。他还交给我一样东西,他说要是他死了, 让我把这东西交给官府。大人请看! 女子突然亮出一卷文稿,将文稿轻轻一抛,抛在陆小谦头上。陆小谦抬手接住, 转身走向知府,将文稿呈上。 知府未接文稿,却道:你来念! 陆小谦字正腔圆,声音洪亮:小僧无埃,皈依佛门,得遇梁山英雄豹子头林冲。 林冲身患重症,瘫痪难行,神志亦时有昏乱,无意间道出惊世之隐情。其一,林冲 误入白虎堂并非误入,实是带刀行刺太尉及衙内,皆因衙内受林妻之勾引,林冲自 感面上无光,怀恨在心;其二,林冲本当问成死罪,但高太尉怜其武才,百般开脱, 遂刺配沧州,不想林冲勾结匪类于野猪林中劫杀公门解差…… 林冲听着听着,停止了喝粥。 武松拧紧了眉头。 我又回头望望,看见方丈一脸的震惊。我发现四周观望的百姓一片惊讶。陆谦 的嘴继续一张一合没完没了,很长时间才闭上。 知府道:念完了? 陆小谦道:是,大人。 知府道:最后一句,你再念一遍。陆小谦道:是,大人。 陆小谦重新展开文稿,念道:……林冲神志时而昏乱,时而清醒,清醒之时, 深悔其言,亦对小僧心怀杀意,小僧如遇不测,真凶必是林冲。 知府道:林冲,听到了吧?本官容你辩解,你有什么要说的,只管说来。 林冲想了想,笑一笑,就接着喝粥了。武松却放下了粥碗。我用木勺从木桶中 舀出一勺金灿灿的玉米粥,盛在武松的碗里。 林冲突然停下喝粥,扬着脸对知府道:大人,您不来一碗吗?知府愤然一笑道 :你自己来吧,我就不享你这份口福了。 林冲道:我吃饱了。知府道:那就回话吧。林冲道:回什么话?知府道:大堂 之上刚刚宣读一份书证,你没听见? 林冲道:真没听见。大人能再念一遍吗?知府道:你想无理取闹、搅扰公堂吗? 林冲道:无理取闹的,是我,还是大人您呢? 知府一拍惊堂木道:林冲,是不是你杀了六和寺僧人无埃?林冲:是我。 知府一愣,道:是你?……你何以要杀害一个与你无仇无恨的小和尚?就因为 他无意中知道了你的那些不可告人的实情? 林冲道:是。 知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冲道:大人,我累了,你要么将我就地正法,要么容我回寺里休息。我是个 瘫痪之人,体力有限,这出戏,我不能陪大人唱得太久啊。 知府道:看来林教头真是不把我这大堂放在眼里,是不是把你再一次推进高太 尉的白虎堂你才肯认罪服软啊? 林冲笑一笑,没做声。 武松从地上站起来,对知府道:高俅是狼,你是狗,我哥哥林冲是豹子头。豹 子与狼尚有一搏,与狗没什么可较量的。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爱怎么咬就怎么咬 吧。 武松搀起林冲道:哥哥,咱们不陪他玩了,回去歇息。知府大怒道:将林冲、 武松与我一并拿下! 那一队官军骤然亮出兵刃,将林冲、武松团团围住。众衙役一时呆了,不知所 措。我在静观其变。 武松从宽大的僧袍中慢慢地亮出一口单刀。 陆小谦愣了一下,见武松只有一条胳膊,想了想,抱着试探的态度向武松闪击 一刀。我马上就看见一口刀飞上天空,很快又直直地落下来,落地时弄出一声脆响 和几点火花。我又看见陆小谦一手攥另一手的手腕,惊恐万状地向后踉跄了几步, 血从攥在腕子上的手指缝间流出来,滴在地上。那一队官军个个不由自主地后退了 好几步。 武松一手横刀,看也不看陆小谦一眼。全场一时鸦雀无声。 我叹了口气,对着陆小谦道:武行者已有佛心,不然的话,这位施主,你的这 只手,就和你的刀一齐飞出去了。 林冲道:贤弟独臂用刀,还是可以收发自如,武学奇才啊。知府道:你们大胆! 远处传来方丈的声音道:大人,老衲有话要说! 方丈步下石阶,大步走到大堂正中。见方丈走来,我就退到一边去了。方丈声 如洪钟道:大人,老衲有几个问题,不知可否向大人请教。 知府道:那就问吧,你已经闯到我这大堂中央了,还有什么可否不可否的!方 丈道:请问大人,此案中林冲是证人,还是疑犯? 知府道:是证人,也是疑犯。 方丈道:疑犯二字,从何谈起?就凭一个红尘女子的一面之词和一份来路不明 的书证?对别人不知,对寺僧无埃,老衲还是略知一二的。此人大字不识几个,最 简单的经文也看不明白,何以能写出记录所谓林冲隐情的文章来?老衲也曾对大人 说过,无埃死在寺外,尸体是被人移入寺内的,大人如若答应,老衲现在就可将相 关证据端上堂来。林冲身子虽瘫,脑子却没瘫,就算他有不可告人之隐情,怎么会 告知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和尚? 知府道:据说,林冲现在的状态是时而清醒,时而昏乱,昏乱之时,要么便口 无遮拦,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要么一头栽倒,昏迷不醒。 方丈道:据说?据谁说? 知府道:这个案子,是你审,还是我审?鉴于林冲与此案有重大干系,本府决 定,林冲……哎!林冲怎么了?林冲! 林冲脸色苍白,两眼紧闭,手一松,竹杖先倒了下去,接着人也倒了下去!武 松握刀的手一松,将林冲抱住,大叫道:哥哥! 武松的单刀很响亮地落在地上。 我和知府看似很无意地对视了一下。 知府阴阴地一笑,道:有人说林冲神志昏乱之时,要么口无遮拦,要么一头晕 倒,看来这说法不是空穴来风啊! 方丈一惊,大步走到林冲跟前,叫道:林冲! 我看见林冲在武松怀中微微转醒,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来,继而又昏了 过去。知府眼睛四下一扫。 围观的百姓个个伸长了脖子,满脸的兴奋与好奇。陆小谦露出满意的微笑,手 指缝还在渗血。 知府对围着武松的官军道:你们退下!官军应声退回原位。 知府道:好了好了,今天本官就问到这里,林冲的突然昏倒,佐证了小和尚无 埃的记录和那位红尘女人的证言…… 知府说着抬头望向鼓架,却一时惊呆。众人一见知府惊呆了,纷纷顺着知府的 目光向鼓架望去。我也望去。 阿弥陀佛!鼓架上,小翠梨儿已然倒在血泊中,她的背上插着一口飞刀!我马 上观察武松,发现武松也跟着望过去,看见飞刀时,他两眼一亮。武松认得那是扈 三娘的飞刀。当时扈三娘就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趁着人们的眼睛和耳朵都盯在林 冲身上那一刹那的工夫,出于愤怒,她出刀了。她当然不会想到她这一出刀,非但 没有打乱陆小谦的阴谋,反而给陆小谦和知府抓住了把柄。 知府一惊之后,与陆小谦对视了一下,继而大叫道:这是杀人灭口,灭口啊! 凶手定是林冲同党!方丈,你现在还有何话讲? 方丈一时无言以对。 出人命了!看热闹的百姓四散奔逃。扈三娘一身男装混在人群中,边逃边一脸 坏笑地回头张望,直到跑得无影无踪。转瞬间六和寺门前又是一片清寂。 知府道:一个红尘女子,举报林冲,当堂被杀,方丈,您还要说此案与林冲毫 无干系吗? 方丈道:大人,众人都已经散去,只剩下我们这一干人等,这出戏,有必要再 唱下去吗?唱给谁看哪?收场吧。 知府道:大师,什么意思? 方丈道:大人,您等对高太尉,真是极尽了犬马之能事,做奴才做到这个分儿 上,算是做到至高之境了吧?不过,老衲以为,出这个主意的人,是小聪明,大愚 蠢,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高太尉得知此事,不气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才怪。 知府道:此话怎么讲? 方丈道:高太尉谋害林冲,是他一生中最不光彩的事,是永远也抹不去的一个 大污点。你们想把这个污点替他老人家抹去,孝心可嘉。可你们也不好好想一想, 世人是傻瓜吗?你们导演这么一场堂审闹剧,便可污了林冲,洁了高俅?可能吗? 这下好了,本来已经被人淡忘的丑事,经你们这一闹腾,又在人世间沸沸扬扬起来, 这不是成心给高俅添堵是什么?对这件事,高太尉的想法只有两个,一个是林冲悄 无声息地死去,死得越快越静越好,另一个是任何人都不要再提起这件事,因为不 论怎么提起这事,都是在揭他老人家的短儿啊。想一想,老衲的话是不是有道理啊? 知府没做声,惊奇地审视着方丈。 陆小谦略一深思,唉呀一声,身子一晃,险些跌倒,攥在腕子上的手突突地抖 起来,额角也渗出汗珠,好在他身后的两个官军一把将他扶住。 方丈由此注意到了陆小谦,道:是不是有人被老衲的话一下子点醒,追悔莫及 了?知府道:本官不认识高太尉,只是就事论事,就案问案。林冲与高太尉有什么 过节,与本府无关。大堂之上,有人因举报林冲而遭遇不测,请问大师,本府此时 当如何处置林冲?方丈道:林冲留在敝寺,对老衲,对大人,都是件好事。大人就 算将林冲带走,又能将林冲如何?没有今天这场闹剧还好,有了这样一出戏,林冲 要是在你手上有个三长两短,世人眼中,高太尉是不是又成凶险邪恶之徒了?他老 人家愿意在林冲身上再给自己找骂名吗?带走林冲,你日后收得了场吗? 知府这一回真的傻了。 方丈道:圣上托老衲做的一幅百鸟朝凤图,昨晚已经做成。老衲今天要亲携画 作进京面圣,这就起程。适才对大人多有冲撞,但请海涵。了之师兄下次煮粥,不 要故意在林冲的粥碗里下蒙汗药了。我走后,寺里的事,就由你打理吧。打理好了, 功可折罪,打理不好,我佛难容!阿弥陀佛…… 因为方丈的后几句话是对我说的,所以我马上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 六和寺钟声又响起来了。是哪个捣蛋的小和尚呢?方丈在清亮的钟声里一步一 步走向寺门。 六和寺有个规矩——谁做了对不起佛的事,谁就要受到处罚,最严厉的处罚是 代行住持之职。佛门没有官爷,只有仆役,佛门里的“官”越大,受苦越多。就这 样,方丈走了,他知道今晚寺里会发生什么,所以把一切交给了我这个煮粥的老和 尚。他不是在躲避灾祸,而是为六和寺做长久的保全。有他在,有他和皇帝的交情 在,六和寺不会遭灭顶之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