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树生对娘说,要进一回城。昨天,一场闷雷过后,春兰家的鳝鱼一个个拼命地 把头从水面上跃出来,烦躁不安。到傍晚时分,水面便漂了一层,就像一场恶战后 扔下的尸体。春兰呆在池塘边,晚饭没做也没吃,嘴里一个劲儿叨念着,土生,你 呆在城里不回家,你那几千元的成本只怕真的打了水漂漂哩。 树生在新华书店和图书城转了好几圈,买了三四本养殖方面的书,准备回家好 好地看看,虽说书上的东西大多是一些纸上谈兵,或许也能给春兰帮上一些忙。那 天,春兰不是对记者说他是她的技术员嘛,尽管只是一句随口的话。 出得门来,太阳很辣,回青水湾的班车还要等一个多小时,树生便买了一份晚 报坐在人行道旁的树底下看起来。翻到报纸的第三版,树生的眼睛就亮了,正是那 个记者写的一篇报道,内容是乌马乡青水湾春兰养鳝鱼致富的事,文中提到了毛乡 长如何重视支持,大学生义务做技术指导等。新闻前头加了一则编者按,点明了这 则消息的意义,还配了照片,是毛乡长、春兰和树生三个人的合影。照片中,细眼 睛的毛乡长笑眯眯地斜睨着春兰,春兰则微微地向树生的肩头歪着。照片中的春兰 淡淡地笑着,蒙娜丽莎一样,好看极了。 树生拿着报纸会心地笑了笑,心里仿佛吹进了一丝沁凉的风。走了一段路,眼 前还浮着那张照片中的人物,可人一走神,差点就被一辆斜插过来的宝马车撞着了, 那人洋气地骂了一声找死呀便把车停了。树生顺声看去,一下子就愣住了,脑海里 刹时一片混乱,城市里的建筑仿佛都在旋转起来。车停了一会儿,然后绝尘而去, 消失在穿梭般的车流里。同学说柳叶傍了一位大款,被人家金屋藏娇了,树生怎么 也不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见了一眼,树生就不得不相信了,那个被搂在 一个半老头儿怀里的女孩就是他心爱的柳叶,曾经爱得死去活来山盟海誓的柳叶。 柳叶也一定看到了树生,一定看到了的。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间,绝对只有一瞬间, 便恢复了平静。那敏锐的老头儿好像读到了什么,拥了拥柳叶说,你认识那个小子? 柳叶嘟了嘟变得性感多了的小嘴,说谁认识谁呀,他有点像我老家屋场里的一个人, 快走吧。车子就箭一样悄无声息地从树生身边溜过去。 树生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晚饭也没吃就躺在了床上。树生娘做了一碗他最爱吃 的糯米汤圆送到床前,说没病着吧?快趁热吃了。树生说,没事的,也就是有点晕 车,躺一下缓缓劲儿。树生娘看着树生狠狠地将碗扒了个底朝天才放了个心,坐到 床边,说树伢子,你舅来过了,可惜你们又错过了。他说乡里已基本同意你去上班, 乡里最近成立了一个什么三农服务公司。树生哦了一声,并没有说话,好像在听一 件别人的事儿。 树生娘说,你舅为了你的事儿花了不少钱,光送情就送去二千多块,不能让人 家吃亏。正好今天刘燕又汇来了三千块钱。你明天去县里给你舅送二千块钱去,顺 便也买身好一点的衣服,当干部了要像个干部样。 树生大吃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说,妈,前些天才汇了款了呢,她有几百块钱 一月?娘也惊了一下,想了想说,或许那边的钱儿好赚些吧,是开发地区。树生闷 不做声了。窗外的夜色水一样漫了过来,青水湾仿佛笼罩在一只夜鸟巨大的羽翼里。 柳叶这下是真的走了,走到了树生再也够不着的地方。那个曾经弯在树生胳膊 里数着天上星星的柳叶,就像一只楚楚动人的小鸟,如今这鸟儿扑棱一下翅膀高高 地飞走了,那里是一个金色的笼子也好,是一片葱郁的森林也好,反正柳叶是那么 心满意足,比跟他这个找不着工作和未来的刘树生强多了。树生这么想着,心里应 该是轻松多了的,然而那些甜蜜的回忆却像铁铧犁一样在他的心里来回地耙着。一 连几天,树生都是蒙头大睡,再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爬到门前的那棵大树杈上吊 着一双脚发呆。树影黑幢幢的,叶子絮絮地响着,树生眼里一颗蓄了很久的泪蓦地 扫落了,眼前仿佛掠过一只看不见的手——父亲在世界的背面伸过来的慈爱的手。 这天中午,树生娘把她的担心事儿对春兰说了。春兰说,树生他没事的,大概 也就是一点感情上的事儿,让他自个儿想想就通了。正巧土生从城里打来电话,说 今天晚上可能回来,还有几个一同在城里包屋拆的朋友,要她准备晚饭,搞丰盛一 点。春兰很兴奋,说,七婶,要树生到我家来吃晚饭吧,土生他们今晚回来。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树生准备出门。树生娘提着个盒子踉踉跄跄地赶出来, 说春兰比亲闺女还要好,去别人家吃饭也不能老空着手去,上次你舅带来的两盒月 饼还没吃,顺带着吧,也不显得我们家不晓事。 春兰正在给一只新宰了的鸡褪毛,院子里一地鸡毛,见树生来了,忙吹吹手站 起来笑着说,树生你来啦,我还怕你快要当干部了的人摆架子请不来哩。树生也笑 笑,说什么干部不干部的,还是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哩。春兰说,别瞒着我了,七婶 都说给我听啦,前几天你舅舅不是来了一趟嘛,还有那个毛乡长,是不是过些天就 接你去上班呀? 树生岔开话说,春兰姐,土生哥回来了没有?春兰说,我也正纳闷着,最后一 趟客车都过了,还没回来。打他的手机又老是占线。树生就说,土生哥在城里做大 老板了,怕是要开小车子回来呢,给你一个惊喜。 饭菜都上桌了,很丰盛,有子鸡炖板栗、红烧鲫鱼、苦瓜炒鸡蛋,还有一箱爽 啤。可土生仍没回来,春兰到路口望了三四回,天也就断黑了。春兰把屋里的灯和 门都开着。 草丛里的夜虫已开始清唱了,星子也次第亮起来,眼睛一样缀在黑黝黝的天幕 上。土生这才打电话来说不能回来了,临时又揽了一个事儿,邮电局一栋四五层的 旧房要拆,那边要他马上赶过去谈谈,他本来是上了车的,只好打回转了。春兰失 望地说,不来就不来,早点说嘛。说罢狠狠地一搁话筒,招呼树生吃饭,开了酒, 给他满满地倒了一杯。树生本来是不喝酒的,这晚却闷声不响地一连喝了两三瓶, 头便有些晕晕乎乎了,走起路来东一脚西一脚。春兰说,不碍事吧?我送你回去, 便寻了个手电在前边照路。 乡间的路面不宽,坑坑洼洼的。树生是近视眼,春兰让他牵着自己的衣边走, 后来索性把个手反过身让树生捏着。春兰的手温暖柔嫩,又轻巧灵活,树生心口有 些发热,鼻孔里却有些发酸,好像有许多的话要说给春兰的手听。 转过那片小竹林,树生的手不由得紧了一下。春兰轻轻地哟了一声,回转头笑 了笑。树生感觉到春兰的手在说话,这是一只会说话的手。路上没有行人,小青河 在黑暗里静静地流着,没有一点心思。走了一会儿,就隐约望见小山坡下的那个鳝 鱼池了。春兰说,过去看看吧,今晚还没有投食呢,忘了。也可以到那儿坐坐,说 说话。 到了那儿,春兰拿手电四处照了照,找块石板坐下来。树生还在站着,春兰就 拉了一下他的裤腿,说坐着吧,七婶很担心你哩,我知道你心里的事儿,我早就感 觉出来了。 可能是不胜酒力,树生把头埋在膝盖上久久没有做声。春兰继续说,人到一起 是要有缘分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别总想着那不开心的事儿,女人她是一棵草哩。 树生猛地抬起头,醉眼朦胧中,春兰像一棵美丽的水草在小青河的波光里摇曳 着,通体散发着圣洁幽深的光和兰花一样的气息。春兰说,树生,你是个男人呢, 肚子里别老让一个女人撑着,喜欢你的女人这青水湾也有,虽说少了点文化,但这 心里头都是实打实的。我给你介绍个女孩子吧,我表妹彩凤,高中毕业,考大学只 差一分,比那个柳叶还要漂亮……树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喃喃地说,不要,不 要!谁都不要!我就要……春兰说,树生你醉了呢。树生说没醉没醉,趔趄了一下, 差点跌在春兰的身子上。春兰呻吟了一声,便不由自主地仰倒在身后的一片青草地 里。树生吻着春兰的额角、眼睑、耳朵、脖颈,然后像孩子一样掀起她的衣襟使劲 地吸吮着那双丰满白嫩的乳房。春兰在身下白蛇一样扭动着,说树生,我知道你心 里的难受,你是想要吗?树生就红了眼抽泣起来,粗暴地揉捏着她的乳房,把春兰 的脖颈儿吸得生痛。春兰呜呜地掐了他一把,他的一只手便本能地向春兰的腹部伸 过去……春兰猛地一颤,抽了他的手,气喘吁吁地说,树生,对不起,刚才是我不 好,是我不好,我是你土生哥的妻子哩。说罢,便搂紧了树生,像个母亲一样抚摸 着他的脑袋。 大地在刹那间安静下来,日月星辰都停止了运转。树生定了定神,两耳已是火 烧一样,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愧疚就像千万条蛇一样噬咬着他。春兰姐,刚 才,我,我……春兰爬了起来,整了整被树生弄乱了的衣襟说,走吧,别傻想,没 事,就当着什么也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