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树生从广东番禺流花派出所回来,青水湾突然又变得陌生了。几只芦花鸡在干 瘦的老枣树下扒着生活,像青水湾疲惫了一生才勉强拼得个温饱的老农。树生娘坐 在门槛上用一只皱巴巴的眼睛发呆,也不知呆坐了多久。 树生一进屋,娘一弹就跳了起来。回来了?快一个月了哩!娘的心都快想烂了。 树伢子,事情办好了吗?树生说,您放安稳心,燕妹子现在很好。顿时,娘那只空 洞的眼里就像一口装满了混浊水的大水缸。 刘燕在拘留所里已关了二十七天,一同被抓来的女孩子几乎都被领出去了。那 个叫阿毛的年轻干警似乎有些变态,已提审了她好几次,每次都要她细说卖淫的具 体过程,比如谁先脱的衣服,嫖客都摸了哪些部位,怎么摸的,什么感觉,都用了 哪些姿势等等。刘燕开始如实回答,后来就拒绝回答了。阿毛干警把警棍弄得刺溜 溜地响,闪闪地冒着电火花。刘燕就哭着说,我是妓女,我的确是妓女,但妓女也 有妓女的尊严! 树生在流花派出所里呆了三四天,求爹爹告奶奶好话说了一笸箩,最后才以一 万块钱赎出了刘燕。阿毛干警还骂骂咧咧,说这个婊子的态度实在是不好。树生想 把刘燕带回家,刘燕说你上班的事儿确定了吗?你交派出所的钱哪里借来的?树生 说,是春兰姐帮的忙,要土生哥从拆屋工地上转出来的一笔款子。 哥,哥呀!你不该把我取出来呀!第二天,刘燕留了一封信给树生后又消失在 滚滚人流里。刘燕说,我不能回家,不能回家!你上班做了乡干部就说没有我这个 妹妹,我会保重自己的,过年也许会回来,别到这里找我,你找不着的。 燕妹子现在在哪儿?瘦了吗?有没有挨打?娘急切地问。树生说,还好,还长 胖了呢,她说过一阵子再回来,到外面养养心情。娘就叹了一口气,又坐到门槛上。 树生的鼻孔里酸叽叽的,感觉妹妹就像一条他小时候在田野里、沟渠边、水草丛中 见过的小鳝鱼,在泥水里钻洞、觅食、游弋。可是,因为那点穿在铁丝上的蚯蚓, 那点散发着鲜美气息的食物,就不知不觉地滑到捕鳝人精心安放的竹笼子里了,进 去了就出不来了,真的出不来了……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哦……鳝鱼, 鳝鱼,不知春兰养的那池鳝鱼现在怎么样了。前些日子,他把从新华书店买来的关 于水产养殖方面的书看了几章,但书上的东西往往是泛泛而谈,不解用的。上次, 他发现好几条鳝鱼泄殖孔的周围长了一丛丛的白绒毛,他和春兰把书上的办法一个 个都试完了,还是没有阻挡那些白绒毛的蔓延。好几天过去了,它们一直在水里游 荡着,不时地把小脑袋探出水面来寻觅死亡的场所,可是,在这有限的空间里,无 处可逃,也无法选择。它们眼睛里弥漫着褐黄色的无可奈何的光,身体迅速地消瘦 下去,然后,就拖着疲惫的身体接二连三地死在了水域的边缘。这是一群奇特的生 物,它们不死到洞穴,不死在家里,总是选择远离故乡的地方去死。当然,猝然的 死亡除外,就像命运之神突然掐断它未来的日子。 春兰又到城里去了。最近一段日子,她就像一只候鸟一样在城里与乡村之间迁 徙。土生把邮电局的那栋五层旧房拆除的业务揽下来了,这是他们在城里揽到的最 大的一笔生意,土生非常高兴,一高兴了就打电话要春兰到城里来,给她描绘灿烂 前景。春兰说,家里还有鳝鱼呢。土生便暧昧地笑笑,说我这里也有鳝鱼呢,一条 肥壮的鳝鱼。春兰脸红了,在电话里骂他死鬼,骂他是不正经的东西,说是不是城 里的哪个妖精把你的鳝鱼喂肥了。一种温暖和湿润便周身回荡着,经久不息。 在城里那间临时搭建的低矮棚房里,健壮的土生像一匹北方的狼,把春兰浑身 收拾了个透。春兰在男人粗犷得近乎原始的生命气息里,像小青河里的鱼一样酣畅 淋漓。她把土生渐渐安静下来的头按在自己起伏的胸部上,突然就哭了起来,莫名 其妙,然后把指甲深深地嵌进土生那被城里的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肌肉里。 春兰说,土生,回去吧,我们回去吧。你们在这里拆屋,我这心里总不安然。 回去?看你说到哪里去了。签了合同的,一个月全部拆完,还要加班加点搞呢。 土生亲昵地拍了拍她的屁股,自豪地说,莫看我们现在住得差,吃的伙食也差,夜 里困得也差,想老婆,也想那事。可每天赚得个上百呢,除掉吃住还有百把块钱一 天的收入,这在青水湾打灯笼也找不着。等有钱了,我想把户口也迁过来,到这里 买房子。 的确,那是一个多美好的梦,一个农民做的城市梦。 那是一个城市的中午,太阳像一团凝固了的血块挂在天上。民工们还没有收工, 在城市破旧的楼房上锤的锤,撬的撬,拆的拆,抬的抬,喊的喊。高楼上的风很阔, 仿佛要把这些来城里拆屋的农民一个个吹走,吹到乡下的泥土里去。 这栋五层高的旧房已拆得百孔千疮了,土生正在第三层的某一个窗口用铁杵撬 着一块预制板,没想到那板便从中断裂了,土生像一只大鸟一样栽了下来,接着, 就像一片殷红的树叶子平面地铺展在这个城市的地面上。像豹子一样生龙活虎的土 生,转眼间就释放完了生命力。只是一瞬间,土生的一条腿就稀散了,脊髓中的某 个部位也断裂了,脑壳里的管管线线被震得乱七八糟。在医院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土生还是变成一个什么都不知晓了的植物人回到了青水湾。他只是活着,呼吸接近 于常人,但所有的记忆、思想与情感都已经死去了。这个世界的感觉再也与他无关。 春兰说,土生,土生,你能跟我说句话吗?土生就瞪着空洞洞的眼睛陌生地看 着她。春兰哽咽着说,哥,哥呀,你怎么一下子就不能说话了呢。土生依旧是木木 的,仿佛是一棵被砍倒了的香樟树。春兰哭着哭着,差点昏了过去,昔日秀丽的脸 庞上就像一片灾难后的废墟。树生娘说,闺女,闺女,你可要挺住呀!没有过不去 的坎,这是命呀! 强强还不明白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依旧像往常一样玩耍。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顷刻间,一家的顶梁柱就倒塌了,乍起的秋风给他们捎来了上帝的 诅咒。树生转过身去,悄悄地抹掉了眼梢的泪水,轻轻地把坐地上玩耍的强强抱了 起来,搁到了自己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