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春天又来到青水湾了。除了一些人和事的变迁,季节总是来回地播种和收割着 大地。春兰在灶房里烧热水准备给土生擦身子,柴火呼呼地笑着,按照老人们的说 法,火笑有客来。春兰抿着嘴苦笑了一下,若有所思。冬去春来了,土生的生命并 没有半点复苏的迹象,而且还朝着更坏的方向走去,肌肉开始萎缩了,许多生理器 官的功能也在慢慢地退化。春兰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呼喊着土生土生,把耳朵贴在他 的胸膛上倾听心跳,土生就像墙壁上挂着的那口破钟一样,嘀嗒嘀嗒地送走着机械 的光阴。 生存毕竟是第一位的,有好心人私下里劝春兰预选个人家,她还不到三十岁啊! 她就把头摇得像泼浪鼓一样,说除非那个男人允许她把土生一同带走,让她服侍他, 直到他油尽灯枯。后来,也真的有这样的男人来过,同意她提出的条件,说一定把 土生当做自己的亲兄弟,可春兰又立即变卦了,说她还有一池鳝鱼没人照看。来做 中间说合的人就明白了,春兰是不想离开青水湾,要不就是她心里早有了人选。 其实,对于这个再也现实不过了的问题,春兰真的从未好生地考虑过。她爱土 生,是土生的妻子,她至少要爱到他死,否则她会内疚一辈子的。她比他要幸运得 多。打心眼里,她也喜欢上了另一个人,但只是一种蒙蒙眬眬的毫无希望可言的喜 欢。 那天傍晚,毛乡长悻悻地甩门而去,春兰就清醒过来了。树生过几天就要到乡 里去上班了,而毛乡长恰恰是他的顶头上司。树生,你为什么要进来呢?又怎么偏 偏是你呢?你怎么连这点自我保护的意识都没有?你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就是了,为 啥要那么较真呢?她的心里乱极了。屈辱,痛苦,甜蜜,自责……像一锅玉米粥一 样在她的心里煮沸着,一宿都没有睡着。第二天,乡里就传话过来了,说上面编制 有调整,不能随便进人,要树生再等等,到明年再看情况吧。 春兰对树生说,去找找毛乡长吧,婉转地认个错。 认个错?我错哪里了? 好,好。你没错,是我错了,我去找他求情。 你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我不许你去。树生生气地说。我偏要去!她也犟了起 来。 我也想通了,不去乡里上什么鸟班了,我要出去打工。树生急了起来,粗暴地 捏着春兰的胳膊,脸红脖子粗地说。 什么?你要去打工?你丢掉体体面面的乡干部不当了?你发神经了呀你!你知 道你一家人为你这个大学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她嚷了起来,气愤地甩着树生的 手,眼睛里一片晶莹。果然,这话像刀子一样刺中了树生的软肋,他的手一颤,一 个男人的力道就在无形中消解了,差点松开了她的胳膊。 她感激他,在她面对侮辱时,他毫不犹豫地护住了她,而不顾自身的处境。她 也隐隐约约地感触到了他感情的须角,就像那爬山虎一样痒痒地慢慢地爬满了她的 心房。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是一个风华正茂前途光明的大学生,而她却是 一个带着幼崽和一个植物人丈夫的农家妇女。喜欢就像一把刀,割开着内心的隐秘, 解剖着深藏的痛苦。她爱着土生,一个农妇的爱其实朴实简单得很,给他做饭,给 他洗衣,给他生娃,陪他睡觉……一切都心甘情愿,快快乐乐。后来,树生极不经 意地闯进她的生活中来了,就像一个讨人喜爱的侵略者。他有文化,朴实,阳光, 善良。她把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欢悄悄地放在心里,远远地欣赏着他。他给一个农村 妇女的平凡生活带来了一种说不出的新奇与感动。她也内疚过,自责过,千百年来 沉淀在一个女人心里的贞洁与善良曾让她惶恐不安。难道土生就是因为她把喜欢偷 偷地分享给了另一个男人,才脚下一个闪失,像只大鸟一样从楼顶上摔下来的吗? 而面前的这个男人,又要为她失去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国家工作了…… 树生,不要想多了。她挤出了一丝苦笑,说,他是乡长,你能不能上班也就是 他一句话,我今天晚上去找找他,他会帮忙的。 你说什么?树生重新捏着她的胳膊,惊讶地问道,春兰姐,你说什么?今天晚 上? 嗯,她平静地说,他是乡长,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春兰姐的。这事情是我引 起的,我不能连累了你,连累了我们青水湾的第一个大学生。 不许你去,就是不许你去!树生的目光透过近视镜片很可怕地盯着她。她差一 点动摇了,全身猛烈地抽搐了一下。不许你去,就是不许你去!这是多么贴心贴肺 的话,只有那种最亲密无间的人才说的话。她差点歪倒在树生的肩膀上,但理智又 让她坚强起来。 谢谢你,树生!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姐,你知道吗?她说服着自己,也寻找 着说服树生的言辞,她不能再犹豫了。她说,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为你才想去找他。 我也想通了,女人都是草,是要到男人的泥地里才能活着的,空气养不着,爱也养 不着。我是一个女人,你土生哥也要活下去,家里的积蓄早已用光了……也许他是 真的喜欢我,想我,他说乌马乡好多女人送上门他都不要。他是乡长,能耐大,至 少可以帮助我,还可以帮助那池鳝鱼的…… 哦,哦……树生像只野兽一样哦哦地叫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分明地感觉 到了,他颤抖的手指仿佛要掐进她的肉里去,但是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的痛。 过了许久,树生才平静下来,说,的确,我不是你的什么人,我也无权干涉你 的自由和阻碍你的幸福。只是,我也很明白地告诉你,我已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不会去那里上什么班的,决不后悔。我下午就会走的,远走高飞。一滴露水活一篼 草。 说完,树生就头也不回地走了,音信全无,过年都没有回来。 树生,树生,你跑到哪里去了呢?春兰小心翼翼地给土生擦完了身子,换上了 干净的衣服,用轮椅推着他到地坪里透透风。这个健壮的男人已如一捆风干了的稻 草。春天已经过来了,田野里开满了美丽的紫云英,小青河泛溢着明亮的春水。夕 阳斜照在土生泥塑一般的脸上,就像给一尊佛像镀上了金色。一群鸡像往常一样无 忧无虑地找着食,用金黄色的爪子不紧不慢地扒着紫褐色的泥土。强强叉着小手向 春兰跑过来,春兰把他轻轻地放到背上,低着头一手托着强强的屁股一手推着土生 慢慢地向院子里走去,是那样从容,那样平静。强强坐在他妈的背上,拍着小手摇 头晃脑地轻唱着妈妈教给他的儿歌:小兔子乖乖, 把门开开。 爸爸你不乖, 说不出话来…… 突然,他不唱了,在春兰的背上蹭了几下,扬着小手兴奋地叫了起来:叔,叔 ——春兰扭过头一看,一下子惊呆了——她看见树生背着一个大包匆匆地转过了那 片小竹林,正风尘仆仆地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