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刘应龙其实是一家模具加工厂的高级技师,那是一家有着五十多年历史的老厂, 刘应龙搭上了顶替接班的最后一班车。那年,刘应龙高考,差了三十多分,差距比 较大,连补习的信心都给打击没了,成天在家晃悠,晃得老两口心惊肉跳,还说不 得道不得。老爷子是模具厂的老劳模,那些天老头儿一回家,就把自己罩在烟雾里, 话也不说,搞得家里一派紧张兮兮,连喘气都不敢大声,生怕惹得老头朝谁发作一 场。 “应龙,你考虑清楚了,书是真的不打算再念下去了?”看到无所事事、转身 想要回屋打算躺在床上继续发呆的刘应龙,老头儿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倒吓了刘 应龙一跳。 “爸,我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再补习一年,也是白搭工夫浪费钱。”刘应 龙实话实说,他不打算欺骗老人,尽管这么做,看上去有些残酷。他知道老头儿做 梦都想家里出一名大学生,但虚幻的梦境总归是要被打破的,那么,晚打不如早打, 否则对老人的打击只能是不断地加重。 “唉。”老头儿仰天一声长叹,刘应龙发现,老头儿的眼眶微微有些潮红,他 的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学习可不像打铁,只要有把子力气就 行。刘应龙站起身,他实在不忍心再把这场谈话进行下去了。然而,老头儿却伸手 示意他坐下:“我也考虑清楚了,实在不想念,那就不念了,怪咱家祖上没有烧那 根香。可是,你也不能老这么在家呆着,我看,你还是进厂接班吧,我舍下这张老 脸,去和厂长说说,估计问题不大,你看呢?” 其实这哪里还是在商量,刘应龙还会有别的选择吗?真要那样,岂不是太给脸 不要脸了,尽管他心里一百二十万分不愿意顶替老爸的职位——干得好,大家也只 哈哈一笑,行,小伙子没给老爸丢脸;干得不好,那可就是屎盆子乱扣了。说实话, 老头儿的决定还是有些出乎刘应龙的意料,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老头儿是太爱那家 工厂了,太爱这份工作了,多少年了,老头儿迟到早退的事情一向很少发生。刘应 龙当时只是呆呆地看着老头儿,下意识地点点头。 “嗯。”老头儿似乎很满意刘应龙的答复,多少天来,脸上首次露出了一丝若 有若无的笑意,“进厂后要多向老师傅学习,记住,技不压身啊……”老头儿已然 开始了言传身教,而刘应龙只看见老头儿不断翕动着的嘴唇,脑子里一片空白。 于是,刘应龙就像是包办婚姻下几乎被人强迫塞进洞房的新娘子,被动地成为 了一名技术工人,而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在这期间,娶妻生女、申报技术职称… …都是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应该说,这是家里最风平浪静、也是最让人感到幸福的 一段时光。然而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向风光无限的模具加工厂,仿佛在 一夜之间就显出了它的老态龙钟、步履蹒跚。那时的刘应龙尽管技术上日臻完善, 完全可以和乃父相比肩,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这时的刘应龙就好像一名过气的明星, 根本没有他上台表演的机会。厂里的任务是越来越少,十天半月不见得会有一批像 样的订单,直接的恶果就是拿回家的人民币长期停留在三位数,有的时候甚至还要 拖欠。这显然和国家的GDP 增长不同步,也和家里人的期望值不同步,吵架自然也 就不可避免。 直到现在,凭良心说,刘应龙也对那名叫做何秋香的女人恨不起来。女人说不 上有多漂亮,但是耐看,特别是一笑,本来就有些朦胧色彩的媚眼更是眯成了月牙 形,看得刘应龙一愣一愣的。应该说,结婚的头几年,这样的笑容还是蛮多的,刘 应龙百看不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笑,对于他们来说几乎已成了奢侈品,女人的 脸上拧起了大大的“川”字,看上去让人不禁想起黄土高原上的沟沟坎坎。刘应龙 知道,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自己的窝囊与无能,连买个柴米油盐都要掰开来算计, 哪个女人的心里会舒坦?总想着困难是暂时的,厂子总有一天会有所好转的,盼啊 盼的,盼来了最终崩溃解体的那一天。由于资不抵债,厂子最终走到了它生命的尽 头。刘应龙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听说破产后的厂子被人以极低的价格买走了,已 然哑了许多天的厂区广播,那天突然发出了它久违的声音,通知大家到工厂办公大 楼领取安置费。安置费?是的,叫什么无所谓,反正言外之意就是领取了这笔钱 (包括以前所拖欠的几个月的工资)后,你就与这家工作生活了几十年的工厂两清 了。那天的队伍排得好长,领到钱的和没领到钱的,脸上的神情完全可以用如丧考 妣来形容。新的厂子当然还会留下一批人,可是,绝大多数的人都会面临着将来何 去何从的问题,巨大的生存危机压得他们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刘应龙突然难过得想 哭,觉得自己就像是解放前的难民,在排队领取那可怜的一碗稀粥。他掉头就往回 走,后悔自己根本就不应该来。然而等到他推开家门的时候,看到的同样是满脸写 着“绝望”的父母双亲,他们递到他手里的,是遗留在桌子上、早就准备好的一份 离婚协议书。那时的何秋香早就扎进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她的脸上当然又有了 那副迷人的笑容,可惜的是,笑容并不是为他刘应龙所绽放。那个男人是个开饭馆 的小老板,曾经苦苦追求了何秋香多年,现在终于美梦重圆。刘应龙就像只斗败了 的公鸡,城下之盟签与不签,既定的事实是根本改变不了的,在那一刻,他骤然发 现,两位老人一下苍老了,老态龙钟的步履无疑昭示着已然步入了生命的倒计时。 接下来刘应龙便频繁地奔波于各大人才招聘市场,希望能通过自己的一技之长 找到一个合适的岗位。几次下来,最初的那份雄心已被一点点磨损掉,最后几乎消 失殆尽。文凭、年龄,两项硬指标,仿佛两堵厚重的墙,将他彻底挡在了求职道路 之外。然而真应了那句古话:“天无绝人之路。”那天,当刘应龙身心俱疲地回到 家中时,沉闷已久的家里却传出了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但那绝不是父亲发出的。他 诧异地推开客厅大门,竟然发现老父亲正在陪着一位客人喝茶、聊天,父亲脸上的 笑是讨好的,甚至是谄媚的,而那个人竟然就是模具厂的前任厂长、现如今该公司 的董事长兼总经理章明。看到他回来,章明就像是这家的主人一样,大手一挥: “小刘回来了,来,坐,我正跟你爸聊到你呢!那天你怎么没去领安置费,正好今 天我给你带来了,另外,有件事还想和你商量商量。” “阿龙,快过来,章经理今天来,是想让你重新回厂上班的,这下可太好了, 还不快谢谢章经理。” “谈什么谢呢!小刘师傅能来,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知道小刘师傅的技术 那是没的说。这样吧,小刘师傅的月薪暂定在三千块,干得好,年终还有奖金,明 年再加薪。” 三千元,应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跟他在模具厂上班时简直没法比,听说 如今的模具厂老树吐新枝,焕发新春了。让刘应龙搞不明白的是,同样是面前这个 人,管理着同样的企业,前后的差异怎么就这么大呢?在刘应龙的潜意识里,好好 的模具厂就是毁在了这个人的手里,现在让他去为这个人打工,去为他贡献从模具 厂继承到的技术,从心理上他是无法接受的。因而出乎章明意料之外的是,面对高 薪,刘应龙表现出来少有的冷漠与淡然。 “怎么,小刘师傅不满意?这样,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其实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说着话,刘应龙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沓厚厚的 人民币,“我常常想,我爸、我,当然也包括我妈,我们父子两代三口在模具厂干 了几十年,最后就用这么一沓纸把我们像叫花子一样打发掉了,想想就叫人心凉。 这么说吧,模具厂那块伤心地,我就是去开摩的,也不打算再回去了。” “阿龙,你个臭小子,模具厂并没有亏待咱,章经理不是亲自登门让你重新回 厂了吗?” “爸,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只喜欢以前的模具厂。”说完,刘应龙转身走 进了里屋,将章明和老父亲尴尬地晾在了外屋。事后老父亲和章明是怎么商谈的, 他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不久之后,有一次他在翻找电话号码时,在电话旁 边的记录本里意外地发现了章明的一张名片,名片制作得很精致,头衔一大堆,他 也没有细看,估计是老人留下了活话:那章经理,以后我再劝劝他,让您多费心了 ……等等的套话,刘应龙能够想像得到,父亲当时的神态多么谦恭。于是刘应龙只 是笑了笑,还把那张名片放回了原处。但是,那天气恼之下甩出的一句话,却提醒 了刘应龙,自己怎么就不能去开摩的呢?花个几百块钱买来一辆车,凭自己的技术 收拾一下没问题,关键是开摩的又不需要上岗培训,时间又可以灵活掌握,不就是 风里雨里辛苦点么,可还不受那份窝囊气呢!说干就干,前后不过两三天时间,新 安小区门口等待趴活的队伍里就增加了一张新面孔。让刘应龙没有想到的是,在 “杀”出一条血路的同时,他意外地遇到了改变自己生命历程的女人——庞彩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