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过去一段的日子里,《文化新闻报》倒也平静,电脑升级了,又换了些桌椅, 还给记者们报了一点出租车的票子。刘天才不知从哪弄来一台五成新的桑塔纳,是 汽喷的,有规定属于该报废的车辆,可整了个“新闻采访”的牌子放到风挡玻璃上, 开得也平安无事。与印刷厂的关系好转了许多,厂里的几位经理还到报社来搞了次 联欢,不幸的是那个娜娜又喝多了,有个外号流传叫“酒疯子”。刘富回鸡西了, 全省煤矿安全检查,他回去平事去了,娜娜留在了广告部,那部门是挣提成,人员 有一个不多,没一个不少。平时没事干不说,令她最不痛快的是,出来进去没人同 她打招呼。酒桌上不说得挺好的吗,怎么一上班就把她当成清扫工的待遇了?实在 闷得慌就去刘天才屋里扯一会儿,张家长李家短,刘天才倒也有个耐心。 让刘天才愈来愈看不顺眼的是欧阳,很严肃的会,让他一发言,就弄成侃大山 了,真一半假一半的不知什么意思。啥事都让他定,那就定吧,可定完的事以前咋 办还咋办。这还不算,工作太不认真,十六块版,看一遍不说是一下午也得两个小 时吧,他也就二十来分钟,虽说也没出啥事,可那也不行啊。下边的人同他学了一 身臭毛病,不坐班也行,可一天总得来一趟或有事请个假,没那事儿。更可气的是, 编采人员的稿费由他定,落个好人缘不说,他们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社长,只知道 花钱不知道挣钱,这可不行。 “从下周一开始全员坐班,早晨签到,有事请假。” “行。”欧阳连锛儿都没打。 周一到了,几乎所有的记者都打来电话,从家直接采访去了,到单位绕一下给 报销车费吗? 编辑部的倒都来了,一坐下来就打游戏,有话等着问呢,咱是周报,七天只下 载一天的网络稿件。 有二十万在账上,有社长那把椅子,刘天才的脾气就不那么好了。报社开始整 合,权力收回。 先收的是稿件终审权。欧阳一笑,到编辑部做了安排,稿件一股脑地传到了刘 天才的电脑里。几天以后,他找到正在网上下围棋的欧阳:“文化部的领导说,文 化体制改革是方向定了,时间没定,什么意思?”“我也搞不准。”“那这稿子上 还是不上?”“你定。”“把这句删去咋样?”“我猜删去后,这稿子的筋就没了。” “嗯,是。那这稿子别上了,别出错呀。”“头题上啥?”“上歌舞团慰问敬老院 的那篇。”“分量不够吧?” 回屋的路上,听编辑曹玲玲大声地说,一版通栏用楷体,谁定的?他懂不懂啊? 辟栏竖开题,那是八百年前的做法。 刘天才又拿不准了。 同时收回的是给编采人员打分,就是稿费评定。刘天才决心立个规矩,全社财 务一支笔,这欧阳又没意见。到月底把表格挂了出去,写评论的秦晓千找上来了: “我说头儿,评论怎么同消息给一样的分?”“不少了,人家写消息还得到现场, 搭车费呢,你就在电脑前敲敲字,不刮风不下雨的。”“行,明天起我当记者去, 以后别让我写评论了。”撂下话他走了。刘天才知道,这小伙子是厅长大学老师的 孩子,有气也生不得。 不怎么就那么寸,几天后,文化厅召开院团改革动员大会,光发消息还不行, 厅长说要配发社论。秦晓千是求不动了,他去找欧阳,见欧阳坐在椅子上端着肩, 像正等着他呢。进屋转了一圈,扔棵烟过去,没说。 自己写。刘天才两天没合眼,把相关的社论找了很多,总算凑合上了,他知道 自己错在评论和消息就不该是一个价儿。 永远不要承认自己错这是当官的原则,他懂,在机关早学会了。同欧阳从有分 歧到把矛盾撂到桌面上,是缘于另一件事。 先是娜娜透个话儿,后来刘富找上来了。刘总心情不太好,据说这次回矿上为 了安全检查他花了四十万,虽然井口保住了,可也没落什么好。心疼啊,那钱是每 天提心吊胆一锹锹地掘上来的,轻伤有几万就打发了,重一点十万打不住,要死了 呢?二十万给了报社他有点后悔,答应那一百万他心里有数,门儿都没有。 他找到刘天才是让他给他和娜娜都办个记者证,除了在社会上行个方便,有个 身份外,这次安检他知道记者的厉害。 “等一等再说吧,我的还没办呢。” “等?不行。我的名字都上报纸了,就算报社的人了,你可以等,我不能。” “你要那玩意有啥用啊,又不采访?” “用处大了,开车违章,在酒店吵架,买东西退货,上火车补卧铺,进公园不 买票……真有记者查我的矿还可套个同行呢。” 刘天才苦笑,暗想,妈的,他说的都对。 “现在的记者证不像从前了,由自己的单位发。现在由国家新闻出版署统一管 理,全国编号还要上网激活,不好办。” “不好办也得办,我就不信二十万买不来两个记者证。” 一提钱,刘天才有点心虚,近来工作上遇到的不顺,使他愈发觉得那二十万是 他立足的根本。 “别急呀,我给你们想想办法,先回去等我信儿。” “来福,我把话撂这儿,这事办不成,咱可得说道说道,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 来的。” 刘天才愣了,一下子有点不认识这个儿时的伙伴了,生意人怎么说撂脸就撂脸。 他去找欧阳,吞吞吐吐还是把事说清楚了。 “你是怎么回的?” “我答应了,你跑一跑吧,出版局你熟。” “吃饱撑的吧,这事你也敢答应?就那两棵葱,想啥呢?” 刘天才脸挂不住了:“我说欧阳,我来这儿几个月,你表面上笑嘻嘻的,可说 话总是刺儿哄哄的,工作上有时还使个绊儿,你当我不知道,不就是没当上一把手 吗?” “一把手算个鸟哇,你小看我欧阳,把我当你了。说我使绊儿,有啥证据?” “说人家是葱,你也不是蒜。” “我说老刘哇,平心而论除了你办报不大明白外,你这人还过得去,时不常有 个厚道劲,可你整来那俩人,出来进去的,你不嫌丢人?他们是同报社打交道的主 吗?” “你在报社干了十来年了,我咋没听说你弄来二十万呢?站着说话不腰疼。现 在报社有车有钱,不亏了人家?况且以后还给呢。” “你想听真话吗?老刘,没这二十万,报社带死不活的你这官儿做得可能长远 些,报社得的是慢性病一半会儿死不了。可你弄来这二十万是给报社解决了一些困 难,能使报社翻身吗?我把话撂这儿,你的政绩可能是它,最后鼓包的还是它。” “那你说现在这事怎么办?” “不知道,我是没招,你觉得自己有能耐亲自试试。别说弄不到,就是弄到了, 在他们手里也会给咱们惹祸。” “事办不成,他们还得提那笔钱,已经花了一大半了。” “是吗?花得还挺省的呢。” “你不同出版局的老朱挺熟的吗?花点钱也行。” “局长也熟,但这事不行。” 记者证的事儿一晃过去一个多月了,老刘没提,欧阳也没问,纳闷儿的是“两 棵葱”不闹了。工作的秩序还是老样子,签到本撂在门口的桌上,没人翻过,打分 的方法还沿着欧阳从前的路数,同各部人员的关系是熟了许多,可心里呢?刘天才 更加不痛快。 他又下决心了。 这次是要搞竞聘,目的是把中层干部换一换,自己的情形会好些。为搞方案他 两天没上班。刘富和娜娜在酒店出来进去的没事干,到班上刘天才不在,心里就没 底。那晚,他们俩摸到他家来了,敲门声气壮得很。“兄弟媳妇儿,上次见你还是 你到我们屯去的那回呢,我还记得你脖子上拴了个红纱巾,风一吹可把全屯的老爷 们儿给飘蒙了。没变,打人儿着呢,给哥倒碗水。唉呀,泡啥茶呀,弄个瓢接点就 中。啊,这个是我从鸡西带来的老铁,你就管她叫小嫂子吧。” 娜娜:“嫂子你别听他的,他娶得起我吗?你这睡衣真好看,哪买的?” 刘天才出来,他媳妇扭头到另一个屋去了。 “两天没见你影儿,整啥呢?” “写个材料。”说着将电脑刷了屏。 “得,瞅你累的,走走,咱们出去整点烧烤去。” “不去了,我想今晚把它弄完,明天送厅里去。” “啥材料这么急?来,抽着。” “我在家里不抽烟,你抽吧。关于单位改革的材料。” “改革?就是让人下岗吧?我说来福,这你就干对了。你瞅你手下的那帮人, 一个个牛烘烘的,算啥呀。我告诉你说,他们跟你都不是一条心,这在我矿里早把 他们给开了。前些日子,我那儿来一帮内蒙的,干了几天说要跟我签合同,鸡巴合 同,要干就干不干拉倒,人他妈的有的是。开他们时,他们还要那几天的工钱,我 找几个弟兄一顿镐把,他们屁都没放就跑了。管人就得治,要不他们不服你。我要 在你这个位置早把他们制服了,这年头,你要不操他妈,他就不管你叫爹。” “不一样,你们是民营企业,你可以说了算,我这不行。” “啥营的老大就是老大,宁可干翻了也不能干蔫了。” 刘天才苦笑。媳妇在屋里敲墙,他冲他俩摆摆手,让小声点。刘富这个气呀。 改革方案没同欧阳商量,商量也白商量,他要说出点什么,仅有的那点底气, 也会像扔到地上的烟头给碾了。没敢用单位的打印机,怕把消息传出去,找个打字 社弄出来送到主管厅长那儿了。几周之后还没批下来,他有点心焦,就到厅机关去 转转,探探风。虽然在机关时属于见面先冲别人笑的一类,可毕竟在那儿工作多年, 各室走走也感到亲切。报社要改革的事没人提,他也不好深问,打了些哈哈就出来 了。将要出门迎面碰到了计财处的姜处长:“老刘,听说你那块儿要改革?”刘天 才心中一喜:“厅党组研究了?我还想请你当评委呢。”姜摇摇头:“听说的,那 么个小破庙你作啥妖哇?还社会招聘,在职的不行就下岗,下岗怎么办?到厅里来 闹,谁给平事儿?”“厅长在大会上说的呀,我们也在这批试点单位的名单上。” “说啥时改了吗?院团改革已经事儿够多了,你们能不能先别凑这个热闹!”说完 上楼了,把刘天才撂在了转门外。那转门真怪,姜处长就推一下还转个不停了。 报社的改革方案没批,刘天才明白前些日子那篇稿子的意思了,文化机构改革 方向定了,时间没定。 这事虽说是悄悄弄的,可全社没人不知道,更让老刘没脸的是厅长没批也知道。 在班上隔屋一有笑声他就心惊,好在欧阳还算配合,从没问过这件事。听说他在省 直机关的围棋比赛中获得个第三名,刘天才到他屋中去祝贺,欧阳哈哈大笑,笑的 好像不是围棋的事。 一天,刘天才刚上班,推门进来两个警察,知道他是谁之后,就问:“你们报 社有叫刘富和马桂芹的吗?”老刘一听,心里说,完了,又惹啥祸了:“有,有, 可他们是……”汗下来了。“谢谢,谢谢刘社长,你们培养了这样的好记者,他们 见义勇为,敢向坏人作斗争,这样的人现在可不多了。可不幸的是,他们让坏人给 打了,还好都是皮外伤,不重。”刘天才从惊吓中醒过来一半:“咋回事儿?” “啊,是这么回事。”一个警察松开刘天才的手,“昨天,在郊区一个路边长 途汽车停靠点,有些旅客上车后不但车里挤得落不下脚,交了钱还不给车票,车门 口里一半外一半的就吵起来了。车超载不说,旅客只要上了车想下车不走还不行。 正巧你们的刘记者和马记者开车路过,一见这情况,就掏出记者证去管这件事,开 车的和一群帮手不但不听还给他们打了。有人报警,我们就赶到了现场。违规客运 的那帮人都处理了,你们的记者住在我们的公安医院里。领导派我们来是感谢你们 的,并同你们商量一下,是不是给他们表彰或发点奖金。” 刘天才拿来两瓶矿泉水递到人家的手里,他哭笑不得,心里太明白了,什么见 义勇为?是兜里揣着个记者证烧的,整天盼着碰着个啥事儿亮出来使使,他以为有 这玩意天下事都能管,即便不听也得让他三分,心里舒坦。他没想到第一次用就碰 到碴子上了。“我去看看他们。”“那就坐我们车吧。” 单位一来警察就知道出事了,社长办公室外围着全社的人,离门近的人听了个 大概,马上大家都知道了。刘天才和警察穿过人群低着头。 刘富的脑袋缠着绷带,本来就厚的嘴唇更像个茄子了,一条胳膊吊在床上的钢 架上,样子也很惨,好在还能说话:“来福哇,他们连记者都敢打,这社会完了。” “疼不疼?没伤着骨头吧?” “能不疼吗,就是外伤也够受的,胳膊错位,昨晚一宿都没睡。” “你也是,你又不坐那车,管那干吗。” “我不寻思证一亮全给镇住吗,没曾想……” “是碰着不讲理的了,你想吃点啥我去买。” “牙都松了能吃啥,你看看我那上衣服兜,记者证还在不在,可别整丢了。” “好好养伤,回头我派个人来照顾你。” “那倒不用,娜娜就行,只是小俞能不能来看看我?” “她外出了,最近回不来。” “那就算了。”有些累,闭上了眼睛。 “娜娜咋样,她伤重不?” “她倒没啥事,就是屁股给踢青了,在隔壁。” 刘天才又到隔壁看了看娜娜,她倚在床边正哭呢。 后来刘天才才知道厅里不批他们的改革方案是有道理的,国家新闻出版署正筹 划全国媒体界的整合,原则上省级以下的各行业不再经营媒体,现有的行业报刊该 停办的停办,该归口的归口,《文化新闻报》何去何从,到年底就见分晓了。 刘富伤好后就回了鸡西,很少来省城了,可能来但不到报社。娜娜留了下来, 她说回去也没事干,还不如在这儿混,好歹也是省城。至于平时的花销,在刘富那 儿挤点就够,万一碰着合适的就嫁了。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又是金秋。报社要改制,人心散了,议论最多的是在文化 系统找地方还是跟着报社走。刘天才想管也没那么多事,听说报纸要黄,债主又盯 上门了。账上没钱,刘天才找过刘富几次,想能不能再给点儿,可手机打不通。有 天见着娜娜,问起刘富来,娜娜扔出一句:“矿里死了人,他躲起来了,这老东西 我都找不着。” 混吧,债主能躲就躲,反正都是公对公的事,一般催的也不那么紧,拖到年底 再说。出版的事又交给了欧阳,他也没难为他,反正谁管都没多少事。报社在风雨 飘摇之中,大家做起事来都善良了许多。 刘天才的兜里又揣两包烟了,一包好的,一包便宜的,不是他抽不起了,而是 觉得这大半年的奔波,像围着一个圈儿跑,快回到起点了。起点就是带两包烟的时 候。 那晚,同战友会在一起,酒喝得有点多,回家时路过报社,见有盏灯还亮着就 上去了。欧阳一个人在电脑前,烟缸里满满的烟头。“咋不回家?” “回去也是一个人。” “我听说了,半辈子了,为啥离?” “过得没意思。” “啥叫有意思,不就是过吗?” 欧阳看看他,没吱声。 “你把电脑关了,咱俩聊会儿天。好烟抽没了,就这画苑,爱抽不抽。” “不耽误。”欧阳点上,“比没有强。” “你说我是啥样的人?要说真话。” “问这干啥,清楚了有啥用?” “我觉得我活得别扭,也不知咋回事。” 欧阳转过身定睛看了看他,笑了,真把电脑关掉:“不挺好的吗?有房,正处 级,还管着一群人。” “不是这些,是我这个人。” “人还行,挺老实的,不坏。” “是农民?或是农民式的老实?是这意思吧?” 欧阳惊讶。 “我当农民时就烦干农活儿,干啥都累。我爹就不,看他干农活儿充满快乐, 下雨天下不了地,就赶着我们去踩当院去——土软了踩的平。年三十儿还给牲口扎 草呢。当兵时不能带兵,那年让我下连当指导员,我就整不明白,同士兵撂不下那 脸,连长说我熊,大道理是慈不掌兵。落到城里安稳了吧,可始终心发虚,总觉得 这城不属于我的,隔一层,走在街上提不起气来,不壮。你欧阳也是农场来的,怎 么就像这城里生的一样,楼房街道,在你身边像水,你是鱼,可在我这儿都是礁石。 那刘家沟呢?一回去,见老乡亲一口一个来福叫着,露着黄牙,觉得他们又太土。 回家行吧,进屋前得把鞋脱在门外,在家不准抽烟,打开电视多看几眼二人转,一 个俗字让人一晚不痛快,饭吃香了吧嗒几声嘴一屋人都瞅我,这还是不是我家呀? 到报社来大小也算个一把手,可从没人怕过我,弄得我定个啥事心里都没底。我是 带着理想来的,想让报社翻个身,我也翻身,怎么也算搞了十几年的新闻报道,可 真正干起来就啥也不是了。”刘天才动了真感情,眼圈有点湿了。 “嗯,嗯,你平时读不读点书?” “读哇,眼面前需要的我都读。” “我说的一些可能眼前不用的,如哲学。” “没用的我不看。” “咱们说点别的吧,刘富那二位怎样了?娜娜这些日子也不来了。” “伤好之后我也没见着,听说出了点事儿。” “唉,我还想问你呢,他们的记者证是怎么弄来的,你行啊。” “真的弄不来,还弄不来假的?满街贴着呢,别说,同真的差不了多少。” “操。”欧阳笑得无可奈何,“我听说咱们报纸要归省报业集团,真那样你去 吗?” “不去,同事中你一个就够我搪的了,要有一帮我还活不活了。” “不都是我这样的,再说我怎么啦?” “听说那地方水更深。” “水深怕啥?” “我知道我成不了鱼。” 回到家快十二点了,奇怪的是娜娜在家里等着呢。 “刘哥,我的包被人给割了,钱倒没多少,可记者证丢了,你再给我办一个呗。” 刘天才瞅了她半天,慢慢地笑了:“快回去吧,过一会儿打不着车了。” 娜娜还想说什么,刘天才冲里屋努努嘴,随着两层门的落锁,刘天才觉得自己 变了,窗外的街灯也亲切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