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39年的春天姗姗来迟。 清明已过,眼看来到谷雨了,天仍然暖不起来。雪还没有化尽,风吹在脸上, 冷飕飕的。 赵炮屯的男人和女人们开始抱怨这个春天了。豆腐倌赵双喜望着不阴不晴的天, 说,天老爷也是个势利眼,专跟咱老百姓过不去。寡妇田半疯也附和着,说,就是 就是,你一口一个天老爷地敬他,他也不肯照顾你,还不如骂他婊子养的…… 赵双喜的爹赵瞎子就站在他们身旁,听他们这样说,忙去捂儿子的嘴,却不经 意地捂在了田半疯鼓鼓溜溜的胸上。赵瞎子说,年轻人,可别瞎嘞嘞,得罪了老天 爷,那可了不得! 赵瞎子抬头看天,感觉天是混沌的,太阳像一摊牛屎。 田半疯挪开那只干柴棒子似的手,说,我又不瞎,我能瞎嘞嘞啥?赵双喜也说, 就是就是,俗话说,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你看这天,要是种不上黄豆,拿啥 做豆腐?咱家地少,不做豆腐,还不得喝西北风? 赵瞎子长长地叹口气,说,那也不能骂老天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年轻 人没摔过跟头不知道路不平。你们要不信,就算我瞎说。 赵双喜还想辩解几句,身边那头拉磨的驴似乎有些不耐烦,抻长脖子向天空呜 啊呜啊地叫了起来。 赵炮屯就在张广才岭下,北面临着松花江,有山有水,是个好地方。赵瞎子的 祖上是山东人,一路闯关东,就相中了这块地盘,在这里搭窝棚造农具,开荒种地。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赵家一大家子就在这里繁衍起来了。那时候这里野兽多, 棒打狍子瓢舀鱼,不要说獐狍野鹿了,就是野猪黑瞎子,也是成群结队的,祸害庄 稼。还有老虎,也时常出没。赵家的祖先就用土炮打野兽。据说赵瞎子的曾祖父是 个神炮手,死在他枪下的野兽不计其数,威震四方。人们称他赵炮。这个屯子也就 成了赵炮屯。 就在赵双喜骂完老天爷的第三天,村长赵大麻子带着一队人马进村了。和赵大 麻子一起进村的有县公署开拓科开拓股股长杨升,满洲拓植公司社长横路。他们把 村里的老百姓叫到一起开会。赵大麻子说,今天给大伙开会,就是说道说道土地的 问题。你们光知道种地,却不知道土地是谁的。你们说,土地是谁的? 赵双喜大声喊,土地是咱们老赵家的! 其他人也跟着嚷嚷开了,说,对呀,是咱老祖宗占地开荒,才有今天良田千垧 啊。有人干脆直呼赵大麻子的名,说你把祖宗忘了吗?田半疯更干脆,扯脖子骂道, 赵大麻子,你忘了你是从哪个窟窿里爬出来的吧? 赵大麻子当然知道,他和村里老赵家都是一个祖宗,许多人对他还是哥哥、弟 弟,叔叔、大爷地叫着。但这些都不能让他动摇,因为他是村长,是县公署和日本 人都认可的村长。面对男女老少的七嘴八舌,他一点儿也不生气。他掏出一支烟, 自己点上,冲大伙笑了笑,说,原来我也和你们一样愚昧无知,后来读了大日本皇 军建设东亚共荣圈的书,我才知道,土地是国家的,主权一律归国家所有。我们老 祖宗开荒也是在国家的土地上开荒,种地也是在国家的土地上种地。现在,国家要 把土地收回了,为了日满共荣,民族协和,收回的土地要交给拥有先进耕种技术的 满洲拓植公司经营。丑话先说在前面,你们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下面炸营了,都在说话,却听不清谁在说啥。 西装革履,戴着一顶礼帽的开拓股股长杨升用两只手使劲地做着手势,让大家 安静下来。杨升说,国家有政策,收地不白收,按地块的等级给钱,一等地每垧50 元,二等地30元,三等地20元。另外,县公署已决定,你们这些交了土地的村民, 房子统统拆掉,统一迁到挑灶沟,那里国家给房子给地,你们就是县内开拓民。给 大家一个星期的时间准备,一个星期后,这里要重新建房,给大日本皇军开拓团居 住,违者,警察局、矫正局的伺候! 杨升说着说着就带出了日本腔。 散会。大家垂头丧气,各回各家。 赵双喜走进家门,站在院子里不肯进屋。他家的三间黄泥垃哈草房,去年新盖 的。房脊的草还没变黑,房檐下新筑的燕窝还在等待燕子的归来。想到他和驴一起 贪黑起早,一块豆腐一块豆腐地积攒,多少年才攒了这座房子。有了房子就不愁媳 妇。土地,房子,老婆,孩子,庄稼人的日子奔的不就是这些吗。 完了,完了,转瞬间,这一切都完了! 赵双喜的娘老赵婆子拎着水舀子,粗声大嗓地喊,还不进屋,傻杵在那里干啥? 赵双喜这才闷闷不乐地走进屋。 开会都说些啥呀?老赵婆子问。 赵瞎子右眼睛上贴块白纸,抻着脖子,等他回话。 赵双喜没好气地说,还能说啥,要收咱的地! 赵双喜把开会的前前后后都说了。老两口子听了,都成呆驴。好一会儿,赵瞎 子才划过腔来,带着哭音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这一大早我这右眼皮就没好歹地 跳,贴了白纸想让它白跳,还是没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明个我就上江北, 他老姨夫要请我吃杀猪菜呢! 老赵婆子使劲地挖了他一眼,说,瞎目虎眼的就知道吃,你就躲清净吧,一有 事你就躲,哪像个老爷们儿? 赵瞎子嘴哆嗦着,说,我不躲还能咋整,胳膊还能拧过大腿啊? 赵双喜最烦他爹的这一套了。赵瞎子做了一辈子豆腐,脑瓜皮比豆腐包还薄, 树叶掉下来都怕砸坏脑袋。后来眼睛坏了,做不了豆腐了,脑瓜皮还是那么薄。赵 双喜就不像他爹,豆腐做得比他爹还强,脑瓜骨却硬得很。 赵双喜说,行了,你们谁也不用管,看谁敢来扒我的房子。谁来扒,我就和他 拼命,就是日本人,我也不怕! 赵瞎子的脸白了,唉声叹气地嘟囔着,又瞎说了,又瞎说了,那天要不是你和 田半疯瞎嘞嘞,哪有今天这事…… 第二天一大早,赵瞎子就上江北了。 赵双喜躺在炕上睡觉,六天不肯起来。这六天里,县公署开拓股和满洲拓植公 司的人忙着打地(丈量土地),一边打一边记。眼看着七天的期限已到,老赵婆子 急得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直转。现在,她怕的不是房子被拆,怕的是赵双 喜和日本人干起来,那不是找死吗?转来转去,老赵婆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自言自 语地说,没法了,就得求寡妇田半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