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本开拓团很快就在赵炮屯盖起了新房。有住宅,卫生所,小学校,打米房, 马棚。上秋的时候,就有一队队的日本兵,护送着一车车的日本男人、女人和孩子 住进了村子。原来住在赵炮屯的老少爷们儿,都举家迁到了挑灶沟。 挑灶沟离赵炮屯三四里地。东面是杨木顶子山,山下是大罗勒密河,河对岸就 是大片的塔头甸子。塔头甸子和草甸子不一样,塔头甸子是湿地,底下全是水,上 面长着一个挨一个的塔头墩子,塔头墩子上长着三楞草,一年一年地缠绕着长,像 人脑袋上长着长发。平时,这里少有人烟,倒是野花野鸟们的乐园。红色的野百合, 蓝色的钢笔水花,白色的野芍药,各色的叫不出名的花,开得肆无忌惮。野鸭子在 塔头下乱串,鸟儿们在塔头上做窝,孵蛋。时常有好看的鸟儿,站在草尖上,翘着 美丽的尾巴,唱着美妙的歌儿。让人想不到的是,这鸟语花香的世界里也暗藏着凶 险。有些塔头墩子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人或牲畜不小心踩上去,看似敦厚的塔头墩 子就会翻个儿,人或牲畜就会掉入陷阱。塔头甸子里的水是酱油色的,散发着腐草 的味道。 挑灶沟的人们哪有心思赏景啊,他们住在极其简陋的房子里,到山坡子上开地。 赵双喜和老赵婆子在山坡子上干了半个月,开出不到半垧地。赵双喜回家躺在炕上 不动了。老赵婆子骂,骂也不顶用,赵双喜就是不动窝。赵双喜就想做豆腐,当豆 腐倌。还有那头驴,也不愿意开荒,一到山上就呜啊呜啊地叫着转圈。赵双喜知道 它驴日的想拉磨了。 在挑灶沟,想做豆腐也是做不成的,这里的水不行。能不能做成豆腐,做的豆 腐好不好吃,关键在于水。挑灶沟这地方,打出的井水也和塔头甸子里的水差不多, 漂着一层黄乎乎的铁锈似的东西。刚来的时候,只要喝了这里的水,大人小孩都跑 肚拉稀。后来家家都用小灰过滤,这才勉强能喝了。 赵双喜躺在炕上,十分想念赵炮屯的井水。那是真正的井水,用辘轳呼隆呼隆 地摇上来,哗地倒在水缸或水槽子里,那水清凌凌的,凉哇哇的,喝上一口或洗上 一把脸,爽啊! 就在赵双喜躺在炕上胡思乱想的时候,田半疯来了。田半疯进屋就喊,喜子, 大白天的不下地干活,躺在炕上挺尸呢? 赵双喜一骨碌爬起来,揉着眼睛,说,挺大个嗓门吵吵啥,我在想做豆腐的事 呢。 田半疯把肥硕的屁股压在炕沿上,说,你想做豆腐,我还想喝豆浆呢! 赵双喜说,那些年,我家的豆浆你还少喝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赵双喜的脑海 里全是豆腐坊里白色的雾气,两个人对面说话,谁都看不见谁。赵双喜的爹赵瞎子 当豆腐倌时,时常在雾气里占喝豆浆女人的便宜。雾气沼沼的,互相看不见,却知 道谁是谁,先是打情骂俏,然后动手动脚,就像在黑夜里一样,甚至比黑夜里更加 有趣,更加刺激。田半疯的妈老田太太,当年就是豆腐坊里的常客。 田半疯撇撇嘴,说,咋的,挺大老爷们儿还翻小肠啊,喝你点豆浆还后悔了? 你咋不说你还吃过我的奶呢? 赵双喜说,我又不是你儿子,干吗要吃你的奶啊? 田半疯扑过来,说,看你还嘴硬!搂起衣襟,亮出一对大奶子,就把奶头子往 赵双喜的嘴里塞。两个人就在炕上滚做一团。 这时候,老赵婆子进屋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老赵婆子使劲地咳嗽一声。炕 上的两个人慌慌张张地爬起来。 老赵婆子挖了田半疯一眼,田半疯的一对奶子还在外边。老赵婆子说,田丫, 你都多大了,都当妈了,咋还这么没正形呢? 田半疯也不吱声,拉上衣襟,下炕,扭搭扭搭地走了。 剩下老赵婆子,对着儿子连连叹气。她有些后悔,那天不该找田半疯帮忙。可 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一天,村长赵大麻子来了。 猫头鹰进宅,无事不来。赵大麻子这次是来找赵双喜的。正赶上老赵婆子也在 家。赵大麻子说,嫂子,我这回给大侄子找了个好活。 啥好活呀大兄弟?老赵婆子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赵大麻子说,你家喜子不是想做豆腐吗?原来的赵炮屯,现在叫三部落,住的 都是日本人,日本人想吃中国豆腐,你想,谁能做呀,谁有你家喜子做得好啊,我 这就来了。待遇,工钱,都不用说,你想想,只要你干得好,日本人能亏待咱吗? 就是就是。老赵婆子说。 他们一起去看喜子。赵双喜坐起来,当啷来一句,我不去,我不伺候日本人! 这个不知好歹的!老赵婆子有些惊慌。 赵大麻子笑笑,并不生气。说,喜子的想法也可以理解。不过,你也可以这样 想,管他日本人满洲人呢?你就是做豆腐的,只要把豆腐做好了,管他谁吃呢,谁 吃不是吃呢,谁吃都是我们中国人的手艺。他日本人要是能做出来,还用我们中国 人吗?这是我们中国人的骄傲啊,是不是? 赵双喜仍然不吱声。 赵大麻子在屋子里踱了一会步,说,我知道,乡亲们对我有想法,背后骂我是 日本人的狗腿子。但是,你们是不知道我的难处啊。我在这里做事,也不都为日本 人,乡里乡亲的,谁家有事,只要我能说上话的,我能不帮忙吗?就说半个月前, 田半疯他弟弟田疙瘩那事,如果我不出面,他田疙瘩早就喂日本人的狼狗了。 赵大麻子说的不假。半月前的一天,田半疯的弟弟田疙瘩上山砍柴,回来的路 上捡到一件日本军大衣,田疙瘩就穿上了,在村子里到处显摆,结果,被屯子里的 郝二狗报告给开拓团兵事主任兼城松贤了。兼城松贤派几个日本人,把田疙瘩像拖 死狗似的押到开拓团部。消息很快传到老田家,田半疯和她妈老田太太慌了手脚, 急着去找村长赵大麻子。赵大麻子听了,骂了一句,妈拉巴子的,这不是找死吗? 在屋地转了两圈,就上开拓团部了。 赵大麻子来到团部的时候,日本人正在打田疙瘩。田疙瘩被脱光了衣裳,两条 胳膊被麻绳捆着,吊在房梁上。兼城松贤亲自上阵,用皮带狠狠地抽打着田疙瘩。 田疙瘩爹一声妈一声地叫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皮开肉绽。 兼城松贤见赵大麻子来了,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说,田的,马胡子,非送守备 队的不可。 守备队是驻方正县的日本部队,是全县的最高军事机关。老百姓中流传着一句 顺口溜:守备队,阎王屋,竖着进,横着出。一听说送守备队,田疙瘩号啕大哭起 来。 赵大麻子上前递了棵香烟,弓身点上,说,皇军,你看,这点小事还劳您亲自 动手,让您受累了。 什么?你敢说是小事?兼城松贤硬着舌头喊。 赵大麻子哈下腰,小声说,小事,是小事嘛。 兼城松贤说,那你说,什么的是大事? 赵大麻子说,日满亲善,这是大事。打了一个田疙瘩,凉了满洲人的心,对大 日本的亲善政策大大的不利。再说,我是一村之长,田的是我治下的小民,打田的, 就是打我。 兼城听了,板着脸,沉吟了半天,说,吆西,赵的讲情,面子的大大的给。不 过,下不为例。 田疙瘩就此捡了一条命。赵大麻子在村里人心中的印象,好了许多。这次来找 赵双喜去三部落做豆腐,老赵婆子最高兴了。一来,赵双喜有事做了,二来免得他 成天跟田半疯鬼混,弄得不清不白的。于是,老赵婆子不等赵双喜再说什么,就一 口答应了。 老赵婆子说,他叔,你放心吧,明天我就让喜子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