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45年的夏天,鬼子营里有些冷冷清清。青壮年都被抽去当兵了,部落里就剩 下了女人和老人、孩子。 鸟取一郎尽管身体有些单薄,也当兵走了。剩下秋树秀子带着鸟取江,悄无声 息地过着日子。 豆腐坊也不景气。以前每天都要做豆腐,还有些供不应求。现在,一个礼拜才 做一回豆腐。豆腐倌赵双喜也清闲了,时常回屯子里,帮家里和田半疯干点农活。 日本人也不说什么。鬼子营里的人对赵双喜的印象都很好。 在挑灶沟,田里已铲完二遍地了,进入了挂锄期。劳力们白天没事,拎把镰刀, 到地里拿大草。今年的庄稼似乎比往年长得快,从春到夏,也就一眨眼的工夫,绿 油油的,蹿起来了。庄稼长得快,世道却不太平。眼瞅着鬼子营的日本男人都当兵 走了,却不见回来。四边里时常有马胡子出没,弄得日本人前院起火,后院冒烟。 人们悄悄地议论,小日本子快倒台子了。 部落长井善荣这些日子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卧不安。作为鬼子营的最高 长官,他已得到消息,苏联红军即将进入东北,上面让他做好组织开拓团回国的准 备。 井善荣不相信,强大的、具有武士道精神的大日本皇军会战败。他想,即使苏 联红军进入东北,日本军队也不会马上撤退。但是,他心里清楚,目前日本人在中 国东北的统治,就像久泡在洪水里的土墙,随时都有可能轰然坍塌,只是他不想承 认、不敢承认而已。人们时常见到井善荣,这个年过半百的日本人,站在黄昏的河 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那里有高粱、大豆、玉米和水稻。 现在,庄稼即将成熟,而他们,自认为统治着这片土地,统治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的日本人,就要无奈地离开了吗? 不会这么快,不会这么快!井善荣自言自语。农民出身的井善荣对这片即将成 熟的庄稼充满感情,充满留恋,他实在舍不得呀。 哪怕让我们收了庄稼,再离开……井善荣在心里祈祷着。 可是,让井善荣想不到的是,8 月15日,日本天皇颁布诏书,宣布日本战败, 无条件投降。 听到这个消息,井善荣感到五雷轰顶,瘫在地上,不禁泪流满面。好一会儿, 井善荣才平静下来。他面向天皇的方向跪下,默默地说,请天皇允许我,收割了庄 稼再走! 井善荣没有向部落的开拓团民传达日本投降的消息,但是,各种传言还是接连 不断。松花江上游的桦川、依兰、勃利等地的开拓团都一拨一拨地下来逃难了,说 苏联兵专门收拾日本女人,当地的“马胡子”也来捡洋落,被强占了土地的中国农 民也要趁机报复,种种传言,让鬼子营里的日本人惶惶不可终日。 赵双喜这些日子一直住在挑灶沟。他有一个月没做豆腐了,也没人找他。这一 天,躲在江北他老姨家的赵瞎子突然回来了。赵瞎子一进屋就说,小日本子完蛋了, 就要倒台子了! 赵双喜不让他瞎说。赵瞎子说,我瞎说,我多咱瞎说过? 小日本完蛋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可是,赵双喜放不下一个人,就是秋树秀子, 还有,她的儿子小鸟江。 他赶着毛驴车,急匆匆的来到鬼子营,径直向秀子家走去。 秀子家的院子,荒草萋萋。屋子里传来秀子忧伤的歌声。 夫君在何方 是回国还是遇难 莫非命中注定 注定天各一方 面对尘世 泪如雨下 泪眼蒙眬 我眺望着中国原野…… 赵双喜推开门,他看见秀子坐在炕上,小鸟江偎在她的怀里。秋树秀子脸色苍 白,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副吃惊的样子。 赵双喜就这样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地站着。他将这娘儿俩看了好一会儿,转身 朝外走去。 看一眼,看他们母子都没什么事,赵双喜的心就放下了。 赵双喜刚走出大门口,秀子就撵了出来。秀子说,你,晚上走吗? 本来,赵双喜是想走的。不做豆腐了,还住在这里干啥?可是,听秀子这么一 问,他改变了主意。赵双喜说,不走,就住在豆腐坊了。 秀子转身回去了。 好些日子不住人了,炕有些潮。屋子里发闷,开了窗户也不行,热得人难受。 赵双喜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着开拓团进来后发生的一些事,就像 唱戏似的,左一出右一出的,折腾来折腾去,这小日本真的就要完蛋了。他想起了 瞎老爹的话,是你的抢也抢不走,不是你的抢也抢不来。你个小日本,不好好地种 自个儿的地,到中国来开啥拓,开来开去,把自己开进去了。可怜那些女人和孩子 了…… 胡乱地想着,赵双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中,他觉得有人敲门,声音轻轻 的,若有若无。也许是风吹的吧。他并没在意,翻个身,又睡了。 其实,不是风,真的有人敲门。那人听屋里没人应,就推了一下门。不想,门 一下子就推开了。赵双喜一个人睡觉从来不挂门,一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可怕的? 推门进来的是秋树秀子。她的脚步轻悄悄的,似乎没有一点声音,就飘到了赵 双喜的炕边。她看着赵双喜,睡在炕上的赵双喜是赤裸着的。清微的月光下,古铜 色的肌肉凹凸着,像版画一样深刻在秋树秀子的目光里。 秀子站在那里凝视了好一会儿,缓缓地动作起来。她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秋树秀子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湿漉漉的。年轻女人特有的气息强烈地冲击着睡 梦中的赵双喜。在梦里,春天的花儿开了,鲜嫩的花蕊正一点点地向自己敞开。慢 慢的,那花蕊幻化成女人身体的一部分,真切而又模糊。他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的 膨胀,膨胀得不能自己。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出梦境,触摸到柔柔的、温热的一团。 不知怎么的,此时的女人已在炕上了。随着女人情不自禁的一声轻吟,炕上的男人 就像刚从蛋壳里露出脑袋的鸡雏,一半在梦里,一半在现实,把女人死死地压在了 身下。风生水起,波涛翻滚,男人像冲破堤坝的野水,肆意冲撞,一泻千里。女人 则像惊醒的母狮,不再轻吟浅唱,而是自由挥洒,咆哮不已…… 当一切风平浪静,赵双喜才彻底从梦的蛋壳儿中爬出。他发现,刚才和自己如 火如荼地缠在一起的,是真实的日本女人,是不知多少次闯进他梦境的秋树秀子。 赵双喜哀号了一声,跳下炕,扯过一条麻袋片遮住自己的下体,看着女人,说 不出话来。 女人倒是平静。她起身收拾好自己,重又把衣服披在身上。她看着赵双喜,畅 快地叹口气,说,你不要怪自己,是我愿意的。我要谢谢你,让我完成了一个心愿。 赵双喜仍然抬不起头来,不停地用拳头捶着头,说,混蛋,混蛋,我混蛋啊… … 秀子走过来,拉起赵双喜。秀子说,按照你们中国人的说法,我们有过这一回, 我也算你的女人了,是不是? 赵双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秀子说,我是你的女人,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了。 赵双喜想说什么,秀子没让他说。 秀子说,我有一件事求你。 赵双喜说,说吧,只要我能做的。 秀子说,我马上就要回日本了。这一路兵荒马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 我倒没什么,可怜鸟取江,他还小,他还要活着。你,就把他当成儿子,收下吧, 我和他爸,都谢谢你了…… 秀子突然跪下来,已是泪流满面。 赵双喜抱住女人,禁不住热泪盈眶。 为了防止孩子吵闹,秀子给鸟取江吃了安眠药。赵双喜趁着孩子熟睡,裹上棉 被,用毛驴车拉出鬼子营。 赵双喜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但他能感觉到秀子的目光,缠绕在孩子的身上, 比黑夜还要幽长。 赵双喜把孩子送到田半疯那里,向田半疯说明了原委。出乎赵双喜的意料,田 半疯什么也没说,劝赵双喜赶紧睡觉。此时,天已快要亮了。 赵双喜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升起一竿子高。赵双喜开始想昨晚上的事,想来想 去,还是跟做梦一样,理不出个头绪。越想,越感到蹊跷,越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吃过饭,他跟田半疯打个招呼,说要去鬼子营看看。田半疯说,还去干啥,乱 马樱花的,那里要是好,日本娘们儿能把孩子舍出来? 田半疯的话,让赵双喜愈加感到不安。他二话没说,径直朝鬼子营奔去。 其实赵双喜不知道,就在昨天,部落长井善荣把部落里的男女老少召集到一起, 向开拓团民传达了大日本皇军战败投降的消息。到处都是传言,井善荣想捂也捂不 住了。井善荣告诉大家,苏联军队就要开过来了。听了这一消息,下面乱糟糟地成 了一锅粥,悲哀的气氛像乌云一样笼罩着鬼子营。 井善荣等大家议论得差不多了,张开沙哑的嗓子说话了。井善荣说,现在摆在 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让苏联军队和中国人抓了去,受辱受罪,特别是 女人们,一个都逃不出苏联人的手,让他们随意奸淫取乐。另一条路是,大家一块 去死,以身殉国,以表达我们对天皇的一片忠心。 妇女们停止了嚷嚷,停止了哭泣。大家已下定了死在一起的决心,都说,宁可 死,也不受辱! 部落长最后决定,从明天起,部落封闭院门,不准中国人进入。男人们和身体 强壮的女人,都到山上砍柴,回来堆到各家的屋前,做好自焚的准备。把部落里的 中国人通通赶出去,把所有的牲畜都杀掉,吃喝一天,然后把部落里所有的东西都 烧掉,一起自杀。 当井善荣宣布完集体自杀的计划后,所有的男人、女人面色凝重,一起面向东 方,向天皇遥拜施礼,齐呼天皇万岁! 八月的风,潮湿闷热,汗水把所有人的头发和衣裳都浸透了。 自杀计划在第二天开始实施了。家家户户杀猪宰羊,男人女人大吃二喝。牲畜 濒死的叫声传出几里,真比过年还热闹。但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是最后的晚餐,晚 餐后,一切都将销声匿迹。 部落长井善荣带着十几个男人和身体强壮的女人进山砍松树明子,回来摆在每 家每户的房子底下。吃肉,喝酒,唱歌,跳舞……然后,领着三个团民,手持三八 大盖,开始挨门挨户枪杀那些不忍心遭受自焚之苦的妇女和儿童。 鬼子营响起沉闷的枪声。 赵双喜来到鬼子营的时候,天已过午。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像要把整个 大地点燃。 鬼子营静悄悄的,各家的窗户下都放着松树明子和柴火,窗户门都关得死死的, 沉寂得令人窒息。 赵双喜就近推开一家人的屋门,想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屋子里静极了,被 子褥子在炕上放得整整齐齐,有母女俩头朝里躺着。赵双喜认得这母女俩,过去经 常去豆腐坊买豆腐,她家还有个儿子当兵去了。母女俩穿戴整齐,一身崭新的和服, 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嘴唇红得像要滴血。头上盖一方洁白的毛巾,像睡着了一样。 赵双喜喊她们的名字,没有反应。上去扒拉一下,身体已经僵硬了。细看,赵双喜 发现枕头下有一摊血,子弹从眼眶子打入,从后脑勺钻出…… 赵双喜跌跌撞撞地从这户人家出来,直奔秀子家。他预感到,秀子也可能遭到 了不幸。 刚跑出几步远,迎面碰上了部落长井善荣。井善荣领着一老一小两个开拓民, 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杆三八大盖,像刚吃了死孩子的野狗一样,两眼血红。看到赵 双喜,那个年轻的大声喝住,把手里的枪扔给他,拍拍干瘪的胸脯,哑着嗓子叫道, 赵的,有种你杀了我,杀了我…… 井善荣和那个年长的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 赵双喜把枪扔回去,继续向秀子家跑。两个人拦住他。井善荣龇了龇牙,说, 赵的,我知道你上谁家。你的,不用去了,她的,已经死了死了的! 赵双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拼命地挣扎着,用脚使劲地踹着,嘴里大骂,小 日本,小日本,我操你血祖宗! 赵双喜头上挨了重重的一枪托,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傍晚时分,鬼子营着起了冲天大火。黑烟遮蔽了太阳,火光把天上的云映成血 红。 赵双喜在大火中醒来了。也许,他是被烤醒的,也许,他是被那刺鼻的气味熏 醒的。反正,他是醒来了。日本人把他打昏后,将他扔出了鬼子营。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赵双喜在那里守望了三天三夜。他看到,鬼子营的一切,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房屋、牲畜,都在大火中化为乌有。 随着最后一缕火苗的熄灭,这里成为一片焦土,死一般沉寂的焦土! 当赵双喜满身焦黑,踉踉跄跄地回到村里,村里人都以为见了鬼。随即认出了 他,都说是他点燃了鬼子营的大火…… 附记:光复后,赵双喜和田半疯正式结了婚,收养了鸟取江,改名为赵小江。 后又生了一对儿女。 中日邦交正常化后,鸟取江回到日本,找到了亲人,并在日本定居,多次想接 养父母和弟弟妹妹去日本,都被赵双喜拒绝了。赵双喜两口子去世后,鸟取江回到 中国东北,为养父母立了碑,上书:再生之恩,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