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无稽之谈杯”先锋诗歌大赛颁奖大会在省城文联礼堂如 期举行,到会的领导不少,但多是离退休的老干部,也有几个是退居二线的几大班 子的前领导,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关键是颁奖仪式后还有酒会。我早早就来了,无 稽子让我坐在第一排,我开会从来是捡犄角旮旯坐,第一次坐在靠主席台这么近的 位置,主席台上的领导放个屁我都能听到。我回头看了眼身后,满员了,但后面那 些孩子怎么看都像是在校的中学生,估计是主办方从附近学校找来的啦啦队。 首先是各级领导及赞助商的讲话。我心情比较激动,领导们说的啥基本没听进 去。在宣布结果前,无稽子直朝我挤眼。我心里咚咚直跳。 首先宣布的是三等奖,获奖者是一位貌似犀利哥的家伙,上台只说了一句话: 我用毒药喂养着诗歌。人们先是沉默,以为他还有下文,见他都要下台了,才知道 获奖感言已经完了,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人小声嘀咕,这孙子用毒药喂诗 歌,想把诗歌药死啊?然后是二等奖获得者上台,二等奖得主戴副眼镜,长发披肩, 穿一件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灰白色风衣,那风衣估计也有些年月没洗了,上台说了三 句话: 我在我家的院子里挖了个坑 偷偷地把太阳埋起来 第二天长出了狗尿苔 人们这次没有犹豫,掌声立马响起,还有人像听京戏一样,叫了一声——好! 人们回头去找叫好那人,叫好那位也跟着回头找。人们熙攘了一会儿,转回头看主 席台上。 宣布一等奖得主了,主持人故意拉长了音,他是——八月春风的——《片断》。 我热泪盈眶,尽管有些预感,但真当幸福来临时还是有些激动。写了多年的小说, 我没有获过任何奖项。我站起身,张开双臂想和身边的两位女郎拥抱一下。我在许 多颁奖仪式上都见过这样的场面,被拥抱的女性久久不愿松开,眼里闪着幸福的泪 光。今天又让我出了丑,我身边的两位女子压根坐着没动,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没有迎接我拥抱的意思。我张开的双臂只好在空中划拉了一下,像是一个人在跳华 尔兹。 我一边擦泪,一边跑上台,接过无稽子递给我的奖品和获奖证书。奖品在一个 大盒子里,好像和二等奖、三等奖包装一样,当然,证书写的是有区别的。我接受 了那位冬奥会冠军的教训,我的获奖感言比较靠谱也比较俗套:感谢党,感谢政府 …… 回到我下榻的宾馆房间,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坐在地毯上,打开奖品包装 一看,是个搪瓷痰桶,上面用红漆写着:首届无稽之谈杯先锋诗歌大赛一等奖。还 拴了块红绸子。我随手把痰桶丢到了一边,痰桶碰到墙壁,发出当的一声。 后来我想开了,那家赞助的企业就是痰桶厂,赞助费肯定不只是几个痰桶。人 家无稽子也不能白忙活,发个痰桶就不错了。再者说,无稽(疾)之谈(痰)杯, 可不就是一痰桶吗!瞧人家这创意,多有先锋诗的味道啊。 我载誉归来。妻子看到搪瓷痰桶,气不打一处来,打开窗户朝楼下扔了出去。 我赶紧下楼捡了回来,已经是瓷落斑斑面目全非了。我把它放到了一个妻子轻易找 不到的地方,妥善地保存起来。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的这首《片断》被许多选刊选载,约稿的电话不断。 许多全国性的笔会也给我发邀请函,大中华作家协会已经正式吸纳我为会员。以开 研讨会的名义,我已经免费旅游了我们国家的所有著名景点,包括港澳台地区。下 一步就应该以著名诗人的身份出国考察了,我期待着。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是没我什么事了。我获奖两个月以后,2010年度诺贝尔文 学奖也揭晓了,是秘鲁的一位作家,叫巴尔加斯·略萨,也是一位不守规矩的先锋 派。我读过他的书,像我一样,他也善于用酷似蒙太奇式的结构切换、拼接、组合, 看了令人惊诧不已。我们国家的专业和非专业作家数量快赶上秘鲁的总人口了,可 到现在我们也没获过这个奖项。明年我的诗如果能得到此奖项的提名,也许能给国 人赢得这项荣誉,据说好几年没有诗人获此殊荣了,我同样期待着。 在我名声大噪后不久,冯春的老爸医治无效去世了。冯春是家中的老大,自然 要回来办理丧事。冯春是真悲痛,哭得惊天动地。省里、市里来了许多领导吊唁。 估计冯春收到的奠礼得有几十万。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比如冯春的老爸去 世了,因为冯春的缘故,丧事便会很风光。假如冯春死了,丧事却是很冷清的,除 非他的儿子比他更有权势。你看《红楼梦》里,曹雪芹写了几个丧事,谁也没秦可 卿死得风光。为什么?因为她死的是时候,人家贾珍可以倾全家之财为心爱的儿媳 办这丧事。那时候贾家还可支撑,当然要把丧事办得体面。试推想,贾珍死后是没 有儿媳这么大的场面的。这个比方不是太贴切,但确有相通的地方。 追悼会在市殡仪馆举行,鉴于我有著名诗人的名气,大家一致推举我来致悼词。 按说致悼词也没啥,内容是早就写好的,无非是总结一下死者的一生,属于自己的 儿女给自己的老爸做一下评价。哲学界有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理论。照 此推理,肯定和否定都是有阶段性和局限性的,且有转换性。有人据此推理出,肯 定即否定;否定即肯定。照此推理,悼词是肯定还是否定都不太重要了。盖棺论定 也是靠不住的,随时会被推翻。其实哲学家们说的也没啥深奥的,我们的道家早就 说过,得就是失,失就是得;福即是祸,祸即是福。古今中外哲学家们的话,很像 狗皮褥子的两面,没有反正的。 我拿着写有悼词的那张A4打印纸,突然心血来潮,不看那张纸,模仿中央广播 电台已故某著名播音员播讣告的播音腔,字正腔圆地朗诵道: 轻轻地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地来…… 站在最前排的宋庆赶忙冲上来,从我手中抢过那张纸,把我拉到一边,开始念 起了悼词。我只好站在他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把悼词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