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海友死后,高九菊又走了户人家。 爱民村一带把改嫁称为又走了户人家。 那男人就是高发屯王明顶。 那时候王明顶也三十好几了,可是还没有对象。王明顶的爹妈为这事情别提多 上火了,曾经多次对保媒拉纤的高五婆子许下重金,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一定要给他 们儿子找一个好对象。那高五婆子就是吃这碗饭的,对于这样的事情能不上心吗? 但问题是无数个女孩子,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一大堆,没有一个王明顶能看上 眼的。几次下来之后,高五婆子翻脸了,指着王明顶他爹骂开了:你家还真以为自 己是什么人物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啥德性,就那样还挑三拣四的,我保媒 拉纤一辈子,还头一次见过你家这样的。我今儿个告诉你,你就是给我多少钱,我 也不会再给你家找了,爱找谁找谁,我是不管了。 说完,一摔门,走人了。 王明顶他爹怔怔地立在门槛旁边,看着高五婆子甩跶甩跶地走了,心里特别不 是滋味。 其实,王明顶在高发屯来说那也是一等一的好小伙子,不仅长相好,干活也是 一把好手。秋收的时候,顶着炎炎烈日割麦子,他一猫腰再直起腰板就是一根垄, 那真是要速度有速度,要质量有质量。铲地时,下锄轻而准,绝对不会伤到庄稼分 毫,那真是要精确有精确,要技术有技术。在别人眼里,王明顶是个聪明人,他不 仅能把自家的庄稼地在举重若轻之间伺候得丰产丰收,在高发屯还是一个人人称道 的仁义后生。 谁都不理解他为什么都过三十了还不着急说媳妇。一段时间王明顶的老爹甚至 怀疑儿子是不是有生殖方面的疾病,老人家委婉地跟儿子说要到医院看看,但被王 明顶明确拒绝。王明顶说我没有病,我跟你说我娶媳妇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行不 行啊! 爷儿俩每一次谈及这个问题的时候,王明顶总是死牙赖口地跟他爹说话。 每一次都是这样,为儿子的婚事老头头发都白了。但王明顶对结婚的态度总是 冷冰冰,像是他从来就对女人不感兴趣一样。老人家苦口婆心好言相劝都无济于事, 逼急眼了王明顶就说要自杀。王明顶说,我这辈子就不结婚了,你们要是再逼我, 我就上吊,就抹脖子! 老人家一听这话火冒三丈说,你小子还想给我们老王家绝后是怎么的?老王家 三代单传,你还要绝后,你是太不孝顺了,我豁出老命今天我整死你得了。 王明顶看着爹爹的胡子一动一动地向上撅着,撅到最高处,竟然整个身体向自 己扑了过来,王明顶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就被他爹的双手掐住了脖子。王明顶感到呼 吸骤然紧张,伸出手来掰他爹的一只手,用了几次力气都没有掰动。王明顶看见父 亲额角上的青筋凸现,眼睛红红地向外鼓着,似乎马上就要掉在自己的脸上一样。 他开始恐惧,他觉得自己快要完了。 这时候,他妈救了他的性命。 老太太进屋的时候,正看到他们父子一上一下的对峙局面。看到儿子的双腿在 老头子的屁股底下奋力挣扎,她便冲了上去,推老头子的身子,但老头子全身力气 都压在儿子身上了,老太太没有推动。老太太情急之下,一口咬住老头子一只手, 老头子感到一阵疼痛,这才松了手。 王明顶蜷缩着身体软弱无力地咳嗽,他妈趴在他身边哭个不停。 王明顶的爹可能也是刚才用力过猛,现在感到浑身无力。他活了大半辈子,在 高发屯这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事情,但从来没有像面对自己儿子这样的软弱无力。 这让他很伤心,他勤勤恳恳的一生,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为了这个儿子,为了王家 香火的传承。但是看着自己同龄人都已经抱上了孙子,他嘴上不说心里着急啊。他 一生做事端正,最听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关于王明顶的 流言已经灌满了他的耳朵。老爷子可能是需要一根烟,他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沓卷 烟纸,在炕沿上的烟笸箩中哆哆嗦嗦地捏了一捏亚布力旱烟叶,费了很长时间才卷 好一棵烟卷,然后颤颤巍巍地叼在嘴角,划着火柴,贪婪地吸着。 老人家吐出一口烟又清了清嗓子说,你说你不结婚,但我问你,你跟爱民村那 个寡妇是怎么一回事?我告诉你,你今天给我说实话,别遮遮掩掩的,像个老爷们 儿一样跟你爹说实话。 王明顶喉咙里咕噜咕噜几下,但没有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老人家明显有些激动,直呼姓名地对王明顶说,王明顶,你还要不要个×脸了, 你爹给你说不起媳妇是咋地,你找不到大姑娘是咋地,你怎么就非得跟人家寡妇舍 业的整得不清不楚呢?你把老王家人的脸都丢尽了。 王明顶从地上缓慢地站了起来,他走到他爹面前,看着老泪纵横的爹,他双膝 一软,跪下了。王明顶说,爹,我做得不丢人,我们有感情我才这样做的。她没有 出门子之前,我俩就好了,我这么多年不找对象,我是在等她。 老人家胡子一撅说:糊涂! 王明顶接着说,爹,我要和她结婚。要不然我就不结婚。 老爷子说,你敢!你要跟她结婚,你就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爹,从此,咱 俩断绝父子关系。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跪着不起来。王明顶说。 父子之间的这场战争持续了几个月,开始双方对峙还很激烈,后来就发展成了 冷战。王明顶从地上站起来之后,冷战就开始了。 父子谁也不说话,王明顶的妈在中间干着急没有其他法子。在父子之间的那场 战争中,她丧失了一颗门牙。那是她在情急之下狠狠地咬了老伴之后,就开始觉得 门牙松动,她用手一碰,那颗牙就掉了下来。老太太手捧着牙竟然老泪纵横,她带 着跟随她几十年的牙齿,站在院子里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她低着头默默地掉了一会 儿眼泪之后,一扬手那颗牙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朝房顶飞去。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她用漏风的嘴巴,一会跟儿子讲讲道理,说你爹那么大 岁数,也不容易,你想想他不都是为了你和为了咱这个家嘛;一会又劝说一下自己 的老伴不要固守旧思想,年轻人自己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处理去吧。她反复地在父子 之间斡旋,最后终于有了结果。 我曾看过一个资料说,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在婚姻问题上,如果父子 之间有分歧,做出让步的大多数都是那些善良的父母。也许是抽亚布力烟的王老汉 想明白了,也许是王老汉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儿子长大了,儿大不由爹啊!也许是 还有其他的原因……反正最后,他同意了王明顶和高九菊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