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库区各村的群众大会后,只有几万人的县城突然热闹起来。那些头缠毛巾、身 穿对襟褂、脚穿帆布鞋的农民都向县城涌来。小小的县城突然增加几万人,给住在 高楼大厦、明窗净几的县城机关里“八点上班九点到,一杯香茶一张报,谈天说地 侃大山,十点就在满街跑”的白领们带来了很大压力。当然,压力最大的莫过于郑 孝堂副县长和邬大雷局长,他们虽然神色忧郁,心里直犯嘀咕,但仍能应对自如。 各办公室的电话在一次次紧张响起,各种不同规格的紧急会议在严肃的氛围中召开, 一条条有力的措施在缜密部署。公安局、检察院、法院,以及驻准江县武警中队的 干部战士们,都放下了手头应该做的事情,全力以赴,投入到了这次库区农民因动 迁费问题而进城想问个究竟、弄个究竟的劝解和防范中来了。这些农民进城后,县 广播电视台奉命派出了多路记者,扛着像机关枪一样的摄像机四处奔波,抢拍那些 有违法行为的枉法者。这些抢拍的镜头,通过处理、编辑,灌装成一套光碟,供领 导参考决策。那么,我们就跟随记者的摄像机镜头,来看一看这些突然涌进城来、 胆大包天的“刁民”究竟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鲢鱼沟村村民胡援朝是195 3年他父亲抗美援朝回到家乡后出生的,所以他就有了这样一个有纪念意义的名字。 1966年,刚满十三岁的胡援朝经历了那场人人都无法逃避的大革命,十三岁多 一点就因为革命的需要,放弃了上学,回到老祖宗为他准备好的田间地头,过早地 担起了一个孩童所不应该担起的劳动重担。 时间到了八九十年代,一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搞科学种田的时代开始了, 他看到一些产品包装上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和弯弯拐拐的洋文字,如同看天书一样。 一次还错把除草剂当啤酒喝下去,幸亏及时送到医院,洗了胃,才从阎王爷手里夺 回了一条性命。他懊悔极了,也恨透了那个年代,认为自己生不逢时,如果不是从 小就碰上那样的年代,现在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睁眼瞎。于是,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自 己儿子的身上。他经常像他父亲原来教育他一样教育自己的儿子。谁也不曾想到, 就在他的儿子上中学时,国家要开发准江,眼看库区的水要涨起来了,儿子读中学 的学校马上就会被淹没,新校区不知是什么原因还迟迟没有动工,很可能他的儿子 又要走他的老路:辍学。所以库区的老百姓要到县城去的时候,他也不知不觉地跟 着来到了县城。来到县城后,别人都争着抢着往县政府、动迁局、信访局门口挤, 他却远远地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那样冷静。同村的村民跑拢来拉着他问,你怎么 像个树桩一样站在这里?走,我们一起去找县政府领导去。他嗫嚅了一下说:“你 们去吧。我要到教育局去问一问,我儿子他们学校的新校区什么时候才能动工修建。” 来到教育局,胡援朝七问八问才找到一位主管库区新校区基建工作的副局长。 走进像皇宫一样的副局长办公室,他感到十分拘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连手都 感到往哪儿放也不合适。他认为自己太窝囊太埋汰,不便去坐人家的高级皮椅。他 面对那个戴着银边近视眼镜的副局长,结结巴巴地问了自己关注的问题,这位副局 长坐在沙发上,两手一摊说:“急?急有什么办法,我们比你们还着急呢!”胡援 朝说:“那,那你们能不能到上面去问一问?”副局长说:“问,你晓得我们没问? 上面的门坎都被我们跨平了,还是没有结果,再要问,你们自己去问吧!”胡援朝 说:“我找谁问呢?”副局长说:“就找动迁局!” 老实人就爱听个老实话,胡援朝又来到动迁局,说:“文教局派我来找局长商 量个事情。”嘿嘿!老实人还会撒谎,把门的军警怎么看面前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 都不像是文教局派来和动迁局局长商量事情的人,局长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就行了, 还要派这样一位差使来?其中一位高个子警察问:“文教局谁派你来的?” “是,是……”胡援朝“是”不出来了。警察说:“不要自作聪明,你也是库 区的农民,也是来闹事的,对吧?”胡援朝说:“是又怎么样?你把我一枪崩了算 了。”警察说:“崩你不简单,和杀只鸡子一样。”胡援朝火气直往脑门冲,说: “你们这些人和当官的喂的狗子一样,正确和错误都不分。”警察说:“你晓得什 么是正确什么又是错误?一个土儿憨。”胡援朝说:“我土我承认,但我晓得你们 当官的用我们的动迁款去买高级轿车是错误的,用我们的动迁款给坐机关的人发奖 金是错误的,你们把我们的学生害得马上就读不成书了是错误的!”警察冷笑一声 说:“你还晓得的蛮多呢!继续说下去。”胡援朝真的继续说:“要说?多的是, 你们还有的当官的,在大城市嫖俄罗斯小姐,被捉住后,也是拿我们的动迁款去取 的人……”其实,胡援朝在这里发牢骚时,县电视台记者的摄像镜头正偷偷地对准 了他,将他已经记录在案,准备日后算账。 她叫虞翠娥,是虞家坳村党支部书记,也是个身怀六甲的准妈妈。群众到县城 去的那天,她正在乡政府开党委扩大会。会议结束后,虞翠娥拖着挺起的大肚子, 心急火燎地赶回家,就听说群众已经走了。她囫囵刨了一碗水泡饭,搭面的车赶到 了县城。到达县城后,她决定就在县城召开一次虞家坳村临时支部会议。会上,虞 翠娥首先传达了乡党委会议精神,接着就作了一些具体安排,她说:“不论怎么样, 你们先统统都给我回去,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我想通过组织这条线先去找找县委于 书记。” 经过几次寻找几次扑空,虞翠娥终于找到了于书记。她刚刚在于书记办公室坐 下,县电视台的记者就扛着摄像机来到了书记办公室。所以,她与县委书记的这次 见面,是在摄像镜头前进行的。 于书记看了一眼这位小圆脸、披肩发、肚子隆起的年轻人问:“你是哪里的? 找我有什么事?”虞翠娥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像个记者一样对于书记说:“请 你谈谈你对我们县动迁工作有什么看法?”于书记说:“我们县的动迁工作,总的 来看是好的。我看那个邬局长和我们的郑县长工作配合得很好嘛!对他们的工作, 我们是持肯定态度的。”虞翠娥又问:“你对这次库区农民进城有什么看法呢?” 于书记说:“错误的。这完全是错误的。我看是不是有坏人在背后挑动!”虞翠娥 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她跟着问:“你说群众进城是错误的,那么动迁局已经把我 们的动迁款用了八九个亿,这难道也要对他们的工作加以肯定?”于书记说:“你 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你说八九个亿,请你拿具体数据来。”虞翠娥拿出小本本, 一笔一笔地点了起来:“修县政府大楼用去了八千万。五十几个局做办公楼、宿舍 楼用去了四五个亿。各部办委局更换小车用去了个把亿。公务员发奖金用去了一亿 多。各级领导几年吃喝玩乐、出国旅游用去了个把亿。一笔四千万汇到武汉去了, 至今下落不明,还有——请问于书记,这些都是动迁局的成绩?”于书记不耐烦地 说:“你这都是空穴来风,道听途说。不要信那一套。”虞翠娥说:“这次群众进 城不对,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据说郑县长唆使黑道上的黑衣队,打伤了几十名老 百姓,你对这件事又如何看呢?”“唉呀!不要听信谣言。”于书记接着说,“郑 县长是我们管动迁管政法的副县长,他法治观念强,政策水平高,他能干出这样的 事来?年轻人说话要负责任喽!你是共产党员,还是个支部书记,共产党人是最讲 实事求是的,你怎么就敢这样信口开河地乱说呢?”虞翠娥说:“连你这个一把手 都是这个态度,看来我们动迁移民的问题,在县里是无法解决了。”于书记说: “随你们的便,你们就是告到北京去,最后还是要我们县里来解决的。”说完,于 书记摆了几下手又说:“看来我们之间的话一时半会儿说不完,改日再说,改日再 说吧!但最后我要衷告你一句:年轻人说话要讲事实、讲政策,不能胡说乱说。你 要晓得我们的法律是不认男女、不认党内党外的哟!” 在这两个等级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的书记的谈话过程中,根椐虞翠娥那 种敢说敢问的劲儿和于书记旗帜鲜明的表态,就连电视台的记者都为这个矮胖胖、 圆脸、披肩发、肚子隆起的女书记担着大半个心。而她根本就不知道,厄运就是从 这次谈话开始的。 听说县审计局正在审计动迁款,至今还没听到审计的具体结果,丌涛来到审计 局,想了解一下审计的结果。他有一个初中的同学兼老乡在审计局工作,他找到这 位老乡,老乡正在办公室。敏感的时期,家又住在库区,老乡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 思,便跟他说这种事情只有局长一人晓得,其他人都不知道。老乡指着顶东头一间 写有“局长办公室”的房间说:“局长就在那里,你去找找看。”因为这位老乡不 过是个普通办事员,不敢将客人带去找局长:在这关键的时刻,你带一个头发乱蓬 蓬,脸上被太阳晒得黢黢黑,脚穿破胶鞋的农民去见局长,那么,你这个引见者说 重了可能是内奸,和人家商量好了来的;说轻了你是不懂事,今后在局长手下为人, 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丌涛按着老乡指的房间,推门走进了局长办公室。审计局局 长是一个瘦小的矮个子男人,尖尖的长脸,时刻挂着一副严肃的面容,就像有人借 了他大米还了他谷壳儿一样。身上的高级西服也显得宽大而不合身,小个儿局长装 在这样一件衣服里,使人有些啼笑皆非。丌涛与局长射出的冷眼对视了一下,就结 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局长气咻咻地说:“走走走,这种事也是你能打听的?我审 计的结果是能当流行歌曲唱给你们听的?”丌涛吃了闭门羹,懊恼地回到了老乡的 办公室,一屁股埋进了软兮兮的沙发里,好像他那一点七五米的个头儿也显得十分 矮小一样。老乡给他泡了杯茶搁在桌子上,他也懒得喝,坐在那里直喘粗气。 “怎么样?局长怎么说?”老乡问丌涛。“他根本不说什么,就把我撵出来了。” 丌涛说。“你看看,你看看,如果我把你带去见局长,那才叫难堪呢!”老乡为自 己做了一件很漂亮的事情而得意。“你是审计局的人,你能不知道一点儿这次审计 的结果?”丌涛问老乡。老乡站起来关上门窗说:“他们这次审计把我排开了,可 能他们认为我的老家也在库区,老家还有很多亲人也要搬迁。”“你的同事也不给 你透一点小道消息?”丌涛又问。“据说这次审计之前,动迁局的邬局长给我们局 用口袋提来了二十万。凡是这次参加审计的人,除开天天酒肉似海地大吃大喝外, 每人每天还补助三百元,可肥啦!最后还把他们弄到张家界去玩了几天,回来后, 就说账已审完了。”老乡小声说。“结论呢?”丌涛追问道。“结论据说有三条。 像这样的结论,领导上也不可能让我看到。”老乡答。“哪三条?”丌涛紧追不舍。 老乡嗫嚅了几下,用更小的声音说:“第一条,账物账款相符;第二条,动迁款使 用得当;第三条,动迁局对动迁款管理严格。”“他妈的,光邬局长养二奶就用去 了几百万。”丌涛腾地一下从沙发里弹起,两手按着办公桌说。“小声点,小声点。” 老乡紧张地说道。“老子就要大声说,说得让全县的人都晓得。”丌涛愤怒了。 “你倒不在乎别人把你搞成正村民还是副村民,我与你不一样,端的他们的碗,就 要服他们管。你这样大声狂气的,莫把我的饭瓢子搞丢了唦. ”老乡像求饶一般。 丌涛拉开门,冲出老乡的办公室,在走廊里以更高分贝的声音大声吼道:“审他妈 的计,还把他们越审越硬了,这完全是走过场。还不是他妈的吃肉审肉账,喝酒审 酒账,得了好处假审账。” 突然二十几间办公室的门都打开了,人们偏头张望,一位副局长叫来两个保安, 把丌涛架出了审计局。没过几天,丌涛的这位老乡就下岗了,丌涛的吵闹声也被录 上了音,灌装成音碟,交到了县里。 4。库区农民进城几天后,张善青才乘面的来到了县城。开始,他是想来县城 看看用库区人民的动迁款建的高楼和买的高级轿车是个什么样儿,还想看一看给邬 局长当二奶的田芙蓉,因为他们之间还有点远房的拉呱亲。没想到,进城后,亲眼 见到和亲耳听到的,却是一个叫杜虎的流氓头子,在郑县长的掌控和唆使下,带着 几十个小流氓,手拿棍棒,在街上见到库区的农民就打,目前有几十个被打的库区 农民躺在医院病床上不能动弹。 张善青,这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部队服兵役的老兵,当时说了句“我们国家 搞的这种大集体经济,是有违经济规律”的反革命言论,被开除军籍,遣送回农村 劳动改造。没想到,只过几年时间,他就一头扎进自己的责任田,精耕细作,办起 了养猪场,有了一些资金后,又在公路边开了一家大商店,到开发准江前,他已经 是一个腰缠几十万元的富翁了。 今天他又决定不去看车看房看田芙蓉了,他要去找一找公安局,问问公安局管 不管黑道无故伤人的事。他没找到局长,却找到了一位治安科长。这位科长是个高 个头,虽然脑壳上的头发掉得只剩一圈儿了,但一身警服穿在身上还是挺威武。他 经常拿着一个像砖头样的对讲机在街上游弋,碰到他应该管的事,他却视而不见。 碰到街上的流氓团伙,他就与他们称兄道弟,相互敬烟,喝酒吃肉。这次,见到库 区的农民,他却两眼射出几束锋利的凶光,恨不得将他们一口吞下似的。 张善青问治安科长:“街上的流氓无故伤人,你们知不知道?”治安科长答: “不知道。”张善青又问:“我跟你讲了你知道了吧?”治安科长答:“还是不知 道,因为你这是个别人说的话,不能算数。”张善青说:“我去多喊几个知情人来 行不行?”治安科长说:“三个人以下我才能接待,三个人以上就是闹事。”人多 了是闹事,人少了他不承认,那么,库区的农民就只有白白挨打。这位年龄五十多 岁、来自库区五间房村、当年在部队被打成反革命都没掉一滴眼泪的汉子,走出公 安局大门时头脑一片空白,眼前一片茫然,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一间不大的会议室里,正在举行一次意义重大、影响重大的特级保密会议。参 加会议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政法委书记,一个是公安局局长,另一个就是管政法 和动迁的副县长郑孝堂。今天的会议没有惯有的开场白,也没有长篇大论的指导性 讲话,三个人一商量就定出了一个名叫“猎狐”的大逮捕大拘留行动。第二天晚上, “猎狐”行动正式开始,三人小组定出的名单,除少数人闻风逃跑外,其他人都无 一例外地被抓捕归案。当抓的人都抓住了,但新的问题又出来了:一个县级公安局 设的监狱规模有限,人抓得太多,监狱关不下。郑县长又建议说:“我跟邬局长再 商量一下,是不是从他那里弄点钱来,再修一个准江县第二监狱,这样,问题才能 得到根本解决。”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目前一个号子里关十几人,他们正好在里 面搞小动作,和政府作对。于是三人小组又决定:迅速审判,审判后,送一批人到 劳改农场,监狱拥挤的压力才能得到缓解。 “猎狐”行动顺利完成后的第三天,审判大会就如期进行。在县城的中心地段, 一所中学的大操场上人山人海,正前方的水泥台上坐满了大小官员,水泥台上方的 会标用黑底白字写着“公捕公判大会”六个醒目的黑体字。当主持会议的人对着一 架高脚麦克风宣布“将犯罪嫌疑人押进会场”时,只见公安民警、法警和武警中队 的战士,一人押着一个戴手铐的嫌疑人,从水泥台右边一个不大不小的门里依次推 进会场。让人感到诧异的是经常在街上横行霸道的流氓头子杜虎也穿着警服,押着 嫌疑人走进会场。这些嫌疑人中有我们比较熟悉的田家甸村村长田俊峰,五间房村 村民张善青,鲢鱼沟村村民胡援朝,鹰子岩村村民小组长丌涛,其中还有两个最显 眼的人:一个是夹道坪村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头发花白、说话走路总是喘着气, 七十六岁的哮喘病人梅抗大爹。另一个就是披肩发、圆圆脸、身怀六甲的虞家坳村 党支部书记虞翠娥。还有我们似曾相识又叫不上姓名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等一百 多人依次在水泥台下分四路横队,面向水泥台,低头站立。当主持会议的人宣布 “请准江县副县长郑孝堂讲话”时,只见郑县长对着那个高脚麦克风,开始了长达 十分钟的书面讲话。他情绪激动,精神抖擞,抑扬顿挫地讲着…… 就在郑县长慷慨激昂的时候,围观的群众中突然传出一声“哎!那不是谭书记 吗”的喊声。人们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一个中年男人戴着近视眼镜,双手剪在背 后,脸上毫无表情,他注视着会场,冷冷地注视着,就像一个与己无关的看热闹的 群众一样。其实,他就是刚从外县调到准江县负责纪委工作的谭天书记。前段时间, 人们也向他反映过准江县动迁款的问题,但是他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无能为力。 而且人家是一边倒、一块板的“门板”政策,他一个跳蚤也难顶起一床被窝来,只 能是观察,等待事态进一步发展,等待自己在准江县站稳脚后再作打算。今天,他 以一个普通群众的身份来到会场,看到了眼前的情况,他究竟想了些什么?人们很 难猜测。 最后法院判决的结果是:除三个人因行为过激,被判了不同刑期的徒刑外,其 他库区干部群众又都押回了准江县监狱。原因是什么?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