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三五年的冬天,在阴悒的寒冷中,在二丫的童谣里,悄然流逝着。风照样 刮,雪照样下,天气时好时坏。这中间,日本人询问过老白的生活情况,也提审过 老白几次。但是不知怎的,再没有一点收获,也没有丝毫进展了。 春节过后,有一天,日本人闯进牢里来了。他们让二丫收拾衣物,开释放人了。 二丫呢,不想走,她想留下来,陪伴丈夫。但是日本人不让,老白也不让。既然日 本人和老白都不让,二丫就没有办法了,只得走了。 二丫走了,牢房里就空了,心里也空了。老白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没着没落、 度日如年了。老白呢,先是对着墙壁发呆,后来冲着窗户失神,再后来,干脆垂下 脑袋,冲着胸口叹气了。老白就这样,无精打采地过了几天,蓦然发现,自己已经 陷进泥淖里了。虽然他挣扎,虽然他摆脱,却不可遏制地,一点一点地,被孤独吞 噬了,被绝望湮没了。 到了夜晚,这种孤独更钻心,这种绝望更入骨了。几乎是没边没沿地侵袭他, 几乎是无处不在地搅扰他。老白围着被子,蜷缩在墙角,一面战栗、觳觫,一面瑟 缩、叹息。一连几个夜晚,他都在这种折磨、摧残中煎熬着。老白辗转反侧,老白 彻夜难眠。老白觉得,自己已经走到绝望、崩溃的边缘了。一天夜里,这种侵袭来 势更猛了,这种痛苦变本加厉了。老白抱紧脑袋,咬住牙梗,抵制着,坚守着。然 而,袭扰有如海潮一样,层层叠叠,无止无歇地涌来。老白的眼睛闭着,老白的嘴 唇咬着,老白的身上颤抖不停,老白的牙齿格格有声。老白蜷缩在床上,翻滚、喘 息、扭曲、痉挛,他要开口喊人了,他要张嘴呼救了。来人呀,救救我吧!这时候, 眼前突然一亮,老白看到一缕月光,从窗子泻进来了。月光呢,很白,丝纱一样在 床前舞动着、飘卷着。老白撑起身子,扑过去,把月光一下子揽到手里了。揽住了, 绾结几下,然后拽着丝纱,从迷乱中挣脱出来了。窗外,星夜浩瀚,澄净如水。有 歌声隐隐约约地,时断时续地,萦绕、回旋。几几灵,跑马城。马城开,打发个小 姐送进来……老白仄斜着耳朵,一字不漏地听;老白偏着脑袋,疑惑不解地看。怎 么,她没走,她还在凤城?夜呢,很深邃。那一声接一声的叫唱,把夜空敲打得质 感而空远。依然是“几几灵,跑马城”,依然从“几几灵”始,至“打发个小姐送 进来”止,反反复复,连续不断。老白听着听着,心绪就平复了,呼吸也和缓了。 他捋捋头发,把汗津津的后背靠在墙上了。靠在墙上了,眼前就清明了,情绪就平 稳了,渐渐地,一切都变得正常起来了。老白想象着,二丫在空冷的巷道里,顶着 寒气,迎风吟诵……老白的眼睛湿润了,心里温热了。老白后悔,没有在二丫走前, 把她忘掉的两句童谣,告诉给她了。他后悔让妻子将错就错地、抱残守缺地一直唱 到了现在。二丫是一个好妻子啊,二丫在履行妻子的职责哩。老白在感叹中,不禁 扪心自问,自己是一个好丈夫吗?自己又该对谁尽责呢?老白偎在墙上,喃喃有声 地,把二丫忘掉的两句,补上了。要哪个,要东头小矮个儿。就这样,老白一边听, 一边补,补到后来,自己都笑了。老白的笑,一直持续在脸上。老白是带着笑容进 入梦乡的。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那童谣就蘸着脆薄的曙色,从窗外传进来了。依然从 “几几灵”始,依然至“打发个小姐送进来”止,然后呢,从头再来。老白是伴着 童谣起床的。起来松动几下筋骨,然后叠被,然后洗漱。老白一边洗,一边在心里 把二丫忘掉的两句,补上了。二丫呢,像个丢三落四的孩子,总是把童谣的后两句 漏掉了。老白呢,像个不厌其烦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把二丫漏掉的补上了。 开饭的时间到了,外面的叫唱就停了。外面停了,里面也停了。老白从窗口往 外望,望到高墙上面,是一线晴朗朗的天。 老白在最后的日子里,心境保持得跟那天早晨一样,晴朗朗的。 老白的日子晴了,日本人的日子就阴了。日本人等了一冬,既没有等到枪械辎 重,也没有等到潜伏地下的少年团名单。于是,小野恼火了,不等了。小野拍着桌 子,他要处决老白了。 处决老白的那个早晨,天格外晴。日本人来到监狱院子里,荷枪实弹地,列成 两排。院子呢,很空大。日本人把队伍列在上面,一片开阔中,就长出两排树,黄 秃秃的,挺突兀。四下里,很静。“树”们一动不动的,也很静。不静的,是队列 前面的狼犬,黑黄参半着,又蹿又叫。小野这时候站在卡车下面,一声不吭地拄着 军刀,等老白。等到老白走出牢门了,走下台阶了,阳光就一下子刺进眼睛了。老 白闭上眼睛,站在院子里。站一会儿,睁开眼睛。小野的身影,就鬼魅一样横在眼 前了。小野的目光,很冷;老白的目光呢,也不热乎。两束目光一碰,咔嚓一声, 立时扭在一起了。扭在一起,麻花一样地拧。一边拧,一边绕,拧着、绕着,争抢 着往对方瞳仁里钻。老白是抢先钻进小野瞳孔的,钻进了,往里看,看到小野的眼 底里,荡漾着一泓水。水面脏兮兮的,漂浮着懊恼、失落、痛惜、颓丧等杂物。老 白看到这些物什,心里就欣慰了,也知足了。欣慰的是这场赌局的最后赢家,不是 小野;知足的是小野输掉的,比他更多。老白的心情一好,兴致就高了。兴致一高, 意念中就操起一柄木杆了。 老白掂掂分量,还比划了两下,然后,往那潭心深处奋力扎去。扎下去,再搅, 搅得“池水”顿时破碎了、浑浊了,咕嘟咕嘟地泛着乞求的气泡,哗啦哗啦地荡起 挽留的涟漪。老白知道。小野是不甘心的,也是不死心的。小野的心念,化作一条 水蛇,扭曲着,盘绕着,顺着木杆爬上来了。老白撒开手,对准潭心,把木竿猛地 一戳。戳了,小野的目光就涣散了,瘫软了。老白听到早晨的清冽中,弹起一声碎 响,轻飘飘的,软塌塌的,失落且悲情。老白循着声音,看见小野脚下,落满了破 碎的希冀和期许。 老白像看到垃圾一样,扭过脸,头也不回地撇开小野,上卡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