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山屯是个有着百十多户人家的山屯,坐落在山凹里,四周围着密不透风的山。 在东南山坡脚下流着一条河,叫汤旺河。这条河清澈无比,是从小兴安岭上游流下 来的。金山屯之所以叫金山屯,是早年有两三个闯关东的河北淘金汉子,在这里的 山上发现了金矿石。采了两年,发现金苗并不旺,就放弃了这里向北寻去了。把个 金山屯的地名扔在了这里,后来到这里落脚的人就顺嘴捡起来叫开了。后来来这深 山小屯的,也多是河北、山东人。他们在这里从事两种营生,一是打猎,一是伐木。 伐木是给日本人伐,上百年的老红松轰隆隆放倒,然后倒上小火车运出山,运到依 兰,再装上船漂洋过海运到那个弹丸岛国上去,这些在深山老林干活的伐木工都不 知道。他们只知道出苦力,挣下勉强够一家人糊口的棒子面钱。相比之下,猎户人 家的生计就要活泛得多了。他们打下的野兽,专门有从哈尔滨、呼兰城过来的皮货 商进山收购,而且价钱公道。因此猎户人家的日子好过得多。并且猎户人家生有男 丁,都希望长大后子承父业成为一名猎人。这多少也是山里人家传的一门手艺。 却说这年初夏,金山屯来了一户人家,在西山脚下搭起了一个窝棚住了下来。 开始并没有太引起屯子里人的注意。因为这家女主人并不常在屯子里露面,而这家 男主人又是一个跑山的汉。天不亮进山,天擦黑了才回来。好长时间连屯子里那些 爱走脚的汉、扯舌的婆,连这家男主人女主人长得什么样也不知道。 渐渐的这户新来的人家开始引起屯子里的人注意了。先是女主人那张高鼻梁、 褐黄色眼珠的面孔和那头棕色头发,让屯子里女人很好奇。还有她上井沿上挑水去, 那前鼓后突的腰身和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臀部,吸引了许多男人的目光。就像羊圈 里突然出现一匹洋马。 再有就是她跑山的男人,已引起屯子里五六户猎户人家不舒服的目光了。开始 他们没把这新来的猎户放在眼里,是不相信他会有多好的枪法。可渐渐地让他们领 教了他的枪法。一样的起早进山,可是晚上回来时,他的猎袋里总是鼓鼓囊囊的, 无论是山鸡还是野兔他总是比他们多打出几只来。更让他们眼气的是,他打的狐狸、 水貂等珍贵皮毛动物,那枪眼总是穿眼睛而过,丝毫不损伤一根皮毛,这样到了皮 货商手里,常常要卖出比别人多出好几倍的价钱。这能不叫屯子里别的猎户嫉妒么? 久而久之,这种嫉妒眼气就叫屯子里别的猎户对他家产生了敌意。开始还想和 他家走近的人家,也都不和他家来往了。 张猎户也从屯子里人的眼光中感觉到了这种敌意和疏远。 那年冬天下过第一场雪之后,是进山狩猎的好季节,而且是打大牲口的好季节, 这个时候黑熊开始出来寻找越冬的食物了,野猪也成群结队出来觅食了。这个时候 一个人进山打猎是危险的,俗话说打虎亲兄弟。像打黑熊、野猪这样的大牲口即使 是再有经验的猎人也要结伴进山去打的。他去找了屯子里的方猎户,结果让他吃了 闭门羹。方猎户的女人从窗里丢一句,说方猎户一早进山了。他又走了两家猎户, 也都是说一早就走了。不能打大牲口就打点小猎物吧。张正武就独自上山去了,去 了他常打狍子、野兔一带的山林,可是刚走进那片林子里就见一棵白桦树底下套着 一个蹬着腿的狍子,走不多远又见一个狍子套,而且每个狍子套都做着不一样的记 号。山里的规矩,别的猎人在这里先下了套,你就不能在这里打了。张正武心下明 白了,看来屯子里那几户猎人是联合起来孤立他了。野猪不能打,狍子不能打,他 不知道这个冬天怎么度过去。霍娃已有了身孕,他需要一笔花销:一想到霍娃怀了 孕,他眼睛又一亮,他希望霍娃怀的是男孩……也许是这个希望支撑着他,他后来 再上山就多翻过几座山去,去更远的山林里去打猎,用打到的狍子和松鸡,换来了 家里的必需品给霍娃…… 第二年开春,一个男娃呱呱坠地了。孩子的降生给这个阴郁沉闷的猎户家里增 添了一丝喜色。从小受那个白俄贵族母亲影响的霍娃,给孩子起名叫“张书礼”,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知书达礼。而她丈夫却不这么想,他希望他的儿子长大后 能跟他一起上山去打猎,当个猎人。 生过孩子的霍娃腰身更加丰满了,臀鼓胸高,再去井沿上打水,不仅吸引站在 那里打水的男人目光,也吸引屯子里女人的目光。“奶奶的,她的奶子是怎么长的。” 她高耸的乳房像山兔一样要撑破衣衫跳出来。她每次奶过孩子后都能挤出半小盆剩 下的奶水来,否则就胀得受不了。而屯子里别的女人奶过孩子后,那乳房就像松垮 的布袋吊下来。而这还得靠男人去屯里猎户人家讨换母山鸡、野兔来下奶的。 有这么旺的奶水催着,小书礼打小就生得旺旺实实的。 转眼孩子六岁了,霍娃就跟孩子爹说要请人教孩子识字。张正武本来不想答应 这件事,可是架不住这个女人的执拗。自从把这个毛子女人娶到手,这个女人什么 事情都顺从他,唯独在这件事上,口气坚决。她那一双执拗的褐黄色眼睛看着他, 让他想起护犊的母牛。他不得不背起那杆双筒猎枪,去山上转悠了一天,打回一只 狍子来,去给屯子里教私塾的宋先生家送过去。请他收下自己的儿子做学生。宋先 生答应了。 这宋先生家里收的十来个学生都是本屯子人家的孩子。宋先生妻子早年过世了, 只留下一个五岁小女与他相依为命。平日家里的日子很难见到荤腥,自从收了张猎 户家的孩子后,张猎户便每月都打到一只狍子给他送过来,抵当学费了。小女正是 长身体的时候,宋先生也就接受了。不仅如此,每次放学,那个毛子媳妇过来接孩 子回家,看到玉凤身上的衣服脏了破了,就叫孩子脱下来给缝一缝,补一补。每每 这时,宋先生就局促得不行,沾着毛笔墨水的手摆着:“使不得,使不得,这怎好 呢?”霍娃没听他的,一边利索地干着手里的活,一边嘴里叹息:“家里没个女人 怎么行呢,可怜的孩子。”无奈的宋先生只好由她去了,他想着到月底给张书礼免 掉一个月的学费,可是到了月底,张猎户又扛着一只狍子走进家门来了。 霍娃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不仅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还会让男人和孩子穿得 利利索索,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就连冬天他俩头上戴的帽子,也是 她用张正武打的狐狸皮和兔子皮缝制的。每次丈夫出猎回来,霍娃都会做好晚饭在 家里等着,并且还忘不了温上一壶热酒。冬天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听着脚步声就把 饭菜端上桌。顶着一身寒气的丈夫一进门,她就麻利地找出一双干棉鞋来,把丈夫 脚上冻成雪疙瘩的棉鞋换下。放到火炉旁烤着去。等把孩子哄睡了,丈夫也吃完了, 丈夫喝过酒烧红的一双眼睛瞪着她,她知道丈夫这时候想要什么,焐好的被窝已烤 得烫身子了。如果丈夫第二天还要出猎,她是断不肯和丈夫行房事的。她懂得那样 会不吉利,猎人的规矩,上山的头一夜是不能碰女人的。她不希望他出事。 家里炖了新打的野猪肉或狍子肉,霍娃总会叫书礼给他老师家送去一碗的。两 家越走越近,就引起了屯子里一些人的议论,这些议论就渐渐传到了张正武的耳朵 里。 有一天张正武从外面回来对自己的女人说:“你以后少到宋先生家去。” “为什么?”霍娃有些不明白。 “你难道没有听到屯子里人的议论么?” 霍娃摇了摇头,耸了一下肩说:“你们中国人就是爱管别人家的闲事。” 尽管张正武也不喜欢屯子里那些长舌妇,他还是听了这话把眼睛一瞪训斥道: “你难道不是中国人么?没有我你早掉到江里喂鱼去了,做中国人的女人要守妇道。” 不知是因为丈夫的发怒让她伤心,还是丈夫的这句话勾起了她的身世和对下落 不明的母亲的思念,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一时间心里难过极了……以前思 念母亲她也背着丈夫偷偷流过泪。 哭,哭,你这个娘们儿就知道哭。这两天上山打猎手气不太顺,让张正武的脾 气也变得很暴躁。 话说书礼十岁那年,解放了。屯子里成立了小学校。宋先生就被土改工作队请 到屯子里学校去当了小学校长。依张正武的意思书礼念了四年私塾就行,不想让他 再到村子里小学去上学了。可是霍娃说什么也不同意,并以死相逼。张正武只好让 书礼跟别的孩子一道去村子里小学去念书了。好在在小学校里念书,不用再到宋先 生家去了,而且还不收学费。 解放后,屯子里的猎户少了。只剩下两家,一户是方猎户家,一户是张猎户家。 那些伐木工开始为国家伐木头,屯子里男人都愿当伐木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