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话说又过几年,到了1960年,赶上了饥饿年月,屯子里大人小孩都到山上去挖 山野菜、扒树皮吃。人饥饿着,熊也饥饿着,一头饿疯了的熊就横冲直撞下山来, 在西林、白林、金山屯一带连吃了几户人家养的猪崽。不仅如此,还吃掉一个上山 挖野菜的孩子。此事惊动了伊春特委书记,他下令成立了围捕队,上山猎熊。还叫 靠山屯的猎户拿起枪来保村护屯,防止熊再下来伤人伤畜。金山屯自从张老爹死后, 就剩下方家一户猎人家了,方猎户这几年年龄大了,也很少上山打猎了。工作队就 找到了张书礼,好歹他也是猎户子弟,让他拿起枪每天早上跟着在屯子边上巡视。 张书礼就把张老爹留下的那杆双筒猎枪找出来,又带着家里剩下的那两条狗,跟着 早起去屯边护屯。 一连多日再没听到那头熊出来祸害人的动静,屯里组织起来的人就不愿再早起 出来了。张书礼还背枪出来,他反正早上也有早起备课的习惯。这天早上没等他走 出院门,就感到那两条狗有点神情不对。它俩耳朵竖起来,眼睛发直,有一条还过 来扯他的裤角往外拽。他跟着狗跑出去,早上雾很大,几步开外就看不见人影了。 等他和狗来到屯西头靠山边一户人家的柴垛旁,两条狗说啥也不往前走了。他悄悄 地爬到柴垛上刚露出头往里一看,看到这家菜园子挡着的猪圈里,一个黑影正站在 里面,这是个足有七八百斤重的大黑熊,浑身沾满了松树油、松针、沙粒,硬刺砬 砬的。而那头倚在墙边上去的小猪,已吓得拉拉尿了。 张书礼人躲在柴垛后面就搂开了火,子弹打在黑熊的后腰上,蹭出了一道火星。 “嗷!”地一声,它跳出了猪圈,受伤的熊撞开菜园木障子,低头向山上蹿去,路 上还滴着血。两条狗跟着“汪汪——”叫了起来。张书礼跳下柴垛,就和两条狗追 了去。他知道受了枪伤的熊是不会跑多远的。那头熊并不顺着山道跑,而是钻进了 树林里跑,树枝和荆棘条刮得张书礼脸上、身上一道道檩痕印,但他紧紧地追着, 那头受伤的熊试图想甩掉身后的人和狗,但它始终摆脱不掉。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几道山梁,黑熊跑到了一片柞树林地里停下了,它 要舔一舔它的伤口。人和熊都有点跑累了。看着那熊趴在了地上,张书礼和狗也停 了下来,他躲在一棵碗口粗的树后,然后冲那两条狗挥挥手。那两条狗会心地向两 侧散去,也隐在了树后。张书礼喘了一口气,察看了一下枪膛里的弹药,然后悄悄 地挪动着脚步,从一棵一棵柞树后闪过向前接近,快到二十米左右的时候,他瞄准 扣动了扳机“轰!”一道火光射出去,两条猎狗也从树后冲出来“汪汪——”大叫。 这一枪打在了熊的肚子上,它惨叫了一声,向树后扑过来。他来不及再装弹药,抽 身向后跑,“啪!”黑熊一巴掌拍过来,将他刚刚藏身的那棵碗口粗的柞树咔嚓拍 断了,落地的树梢正好横在前面,将张书礼绊倒了,黑熊扑过来,隔着树头将他压 在身下,那两条狗追在后面撕咬着黑熊后身,黑熊不得不回过头朝后挥着熊掌。压 在身下的张书礼,这工夫腾出一只手来,向腰里摸出那把锋利的腰刀,在黑熊又一 次回过头舔到他的脸部时,他手里的腰刀狠狠地捅进了它脖子下一撮白毛处。张老 爹告诉过他,这是熊最要命的地方。一股黑红的血喷出来,张书礼只觉得脸上麻辣 辣刺骨的痛,而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张书礼醒来时,已在汤原县城医院里了。他昏迷了一天一夜,是两个采山的人 发现他的。张书礼只身斗熊受伤的消息传到了伊春特区,特委书记指示全力抢救。 张书礼在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后,性命保住了,不过…… 张书礼面部的纱布是半个月后一层一层揭去的。不过到最后主治医生还让他保 留最后一道纱布没给他揭去,那是缠在鼻子上的,病房里没有镜子,他想朝护士要 一个小镜子看看。可是她们听了他的话都一个个惊慌地摇摇头走开了。他身边只有 一个男护士在陪护着他,他每次出去上厕所他都一步不离地跟着。 这天夜里,他趁陪他的那个男护士睡着了,悄悄起来上厕所,上完厕所后他并 没有马上回到病房来,而是走到走廊房门口,走廊上亮着昏暗的灯光,门口处对面 的墙上有一面镜子,镜子上还题着一行毛主席语录:将革命进行到底! 张书礼对着镜子里那张面孔惊呆了,他张大了嘴巴发不出声音。过了好久,这 张嘴巴里才发出像狼一样的嚎叫声,“呜——嗷!”深更半夜的惨叫,惊醒了病房 里所有的人,也惊醒了那个男护士。等他跑出来时,那个发疯的人影已跑到外面的 院子里去,双手捂着脸,不让所有人接近。夜空里滚过的雷声和他的嚎叫声混合在 一起,接着倾盆大雨就下来了,冲刷了这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夜幕,冲刷了一张让人 不忍去看的伤疤脸。大雨和着那个蹲在地上的人的呜咽声在呜呜下…… 伊春特委要隆重表彰奖励打熊英雄张书礼。张书礼没有去领奖,上边来人把奖 状和红花给他带到医院来了,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张书礼说他小学教员是不能当了, 他要上山去打猎。回去的人告诉伊春特委书记后,伊春特委书记就责成当地有关部 门批准了他的请求,并给他的猎狗都办理了猎狗证。 张书礼回到金山屯就直接上山了,他在山上自己盖了一间窝棚,和他的两只狗 住在那里。对他的未婚妻宋玉凤,他也托人捎来话解除他俩的婚约。初听到这个消 息,玉凤惊呆了。她难过得三天三夜没吃下去饭。其实从得知张书礼打熊受伤的消 息那天起,她就心急如焚,就想去汤原县里医院去看看他,可是上边来的人却告诉 她先不要去,这样对他养伤有好处。她还有点不明白来人为啥会这样说。听到他出 院了,她高兴极了,盼着和日思夜想的人见面。可是他却迟迟没有在屯子里露面, 听人说他到地区领奖去了。她就等着盼着,可是却盼来了这么个消息,怎能不令她 心碎?她又隐隐听到屯子里私下有人议论,说他的脸被黑瞎子舔了,再也不是从前 那个英俊的小伙子了。她也明白了他为啥不当老师了。可是作为一个心爱的人,她 不在乎这些,她要和他生活在一起来照顾他。 玉凤要亲自找到他问清楚。两天后她就上山去找他了。可是她找到了他的窝棚, 她却没在窝棚里见到他,一直等到太阳落下山了,他也没出现。她惦记着还要照顾 卧病在床的父亲,只好下山了。第二天她又上山来,窝棚里还是没人……一连几次 都是如此,她心里明白了。他是故意躲着不想见她。最后一次上山来,她把嗓子都 喊哑了,也没见人影出来。她是流着泪一步三回头往回走的,在走过一道山涧时, 那个这几天一直躲在暗处注视她的身影在树丛后出现了,他对着那个已瞅不清楚的 人影喊话了:“你以后不要来了,我不会再见你的。”书礼?书礼哥哥是你么?你 在哪儿——“她流着泪惊异地站下了。 “你走吧,我们的婚约解除了,你找个好人家嫁人吧。”那个人影仍在树丛里 说。“不,书礼哥哥,除了你,我谁也不嫁。”她狂喊着,要跃过山涧回身跑过去。 “你别过来,你别逼我,你过来我就跳下去。”他果然往山崖顶部移动了身影,玉 凤就停住了脚步,她知道他说到是会做到的。“书礼哥哥,你就狠心丢下我一个人 么……”那个身影依旧冷冷站在崖石高处,背对着她。玉凤伤心欲绝流着泪下山去 了。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他才回过头来,回过头来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从此以后,玉凤姑娘再也没有上山来找过他。 没过多久,宋先生过世了,玉凤姑娘接了宋先生的班到屯子里小学去做了一名 小学教员,开始了教书生活。 日子慢悠悠地走着,屯子四周的青山黄了绿,绿了黄。一晃两年过去了,玉凤 也没有嫁人。虽然是二十五六岁的年龄了,可她的腰身还是该鼓的鼓,该凹的凹, 一根黑油油的大辫子垂在腰际,还是吸引了屯子里不少小伙子的目光。她带过的班 级,每当第一天来上课时,她总要给学生讲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我们学校里有一位 男老师,后来成了打熊英雄……每每讲到这时,她的眼睛就会向窗外山上望去,不 知道他现在在山上过得怎么样了? 宋玉凤每天回到家里批改完学生作业,一个人静下来时,心里便思念起那个人。 她就拿起一只鞋底来,开始纳鞋底。她已经纳好四五双单棉鞋了,她知道在山里跑 鞋一定穿得很费。她打算把这些鞋子攒到过冬时送到粮店郭撇子那里去,让他转给 他,还不能告诉他是她做的,就说是郭撇子的老婆做的。反正郭撇子家吃过他打的 不少狍子肉。 这天晚上,她又一个人坐在油灯下纳鞋底,不想煤油灯的灯火花一跳,一个人 影顺着门边闪进来的风走了进来,吓了她一跳。她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院 子大门是让她插好的呀。“谁?”等她看清来人,她镇定下来,来人是镇革委副主 任李永贵。他正厚着一张胖脸嘻嘻对自己笑:“哟,还在想着那个张没鼻子呢。” 他拿起她做的一只鞋子看了看,“可惜呀,他不会再见你啦。”“请你放下。”她 有些恼怒。“多长的夜呀,难道你一个姑娘家不觉得寂寞么?”他色迷迷地盯着她 说,要放下布口鞋时,顺手摸了一下玉凤胸脯。玉凤一惊,闪开了:“李副主任, 你再不走,我喊人啦。”“别喊,玉凤姑娘,我只不过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啥困难的。 有困难就吱一声。”他打量了一下屋子,嘴里喷出一股酒味来,而后摇晃着他那矮 胖的身子走出了屋子,一边走一边还在嘴里哼出这样的小曲:“月牙儿上五更呀, 大姑娘……”他走后,玉凤狠狠地把院门用麻绳绑上了。一想起刚才那个人下流的 目光和说的那些话,一股委曲和害怕让她含在眼里的泪水噼啪掉了下来。 却说头几年,屯子里人都挨饿,李永贵却活得油光满面的。原来他把从张家偷 走的那块狗头金拿到外边变卖了,有了钞票他隔三差五关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为 此他还经常请工作队的人到他家里喝酒,每次出去开会,他都要买一条烟或两包红 砂糖给那个外地的工作队长,这样,工作队撤走后,他被推举当上了镇革委副主任。 肚子里有了油水,让他又有了别的想头。他那个比他大许多的白寡妇两年前已去世 了,他又成了光棍一条。有时他欲火难耐,在屯子里见着大姑娘小媳妇就动手动脚 的,仗着他革委会副主任的头衔,许多人就像玉凤一样忍下了。 自从那天见过玉凤以后,他就打起了玉凤的主意。有两回他大白天来玉凤家里, 手里拿着他去外面开会特意买的一块花布和一双皮鞋给玉凤送来,但都被玉凤给扔 了出来。这让他很恼火。他想自己虽然年纪大点,虽然是塌鼻子,可总比山上那个 没鼻子的野人强呀。还有自己的革委会副主任身份,玉凤跟了自己还不是吃香的喝 辣的。软的不行,他就来硬的。他想生米做成了熟饭,不怕她这个老姑娘不跟了自 己。有一天午后,他看见玉凤一个人上山去砍柴了,就尾随着跟出了屯子。到了半 山坡的一片树林子里,玉凤停下来,弯腰拾起干树枝,瞅着玉凤丰满的臀部,他身 体激动得不行,不等玉凤把捆柴绳解开时,他就上去抱住了玉凤的后腰,摁到树林 草地上。玉凤挣扎着喊救命,他并不害怕,这里离屯子远没人会听得到的。玉凤就 绝望了。等他把玉凤缠在腰上的捆柴绳解开,又解开玉凤的衣服时。忽听林子里一 声炸响,定睛看去,一只黄鼠狼子跳到他的头前立住了,双爪舞动磕头作揖。他顿 时头皮发麻,“妈呀”一声惊叫,从玉凤身上翻滚下来,翻了一下白眼就口吐白沫 昏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地上的玉凤已不见了,只有一只软软的死黄鼠狼子躺在他身边。 他吓得连滚带爬裤带都没系好就跑下山来。 一连在家蒙着毛巾躺了两日,过后他也搞不清楚那天上山碰见的是玉凤还是黄 皮子了。都说黄皮子是黄仙,是死去的女人变的,好迷人。一想起他以前跟那个死 去的毛子女人那档子事,他身上就惊出了一身冷汗。从这以后,他经常犯抽风病, 一抽起来就口吐白沫儿,两眼发直。渐渐地他身体开始消瘦下来,见了女人他也规 规矩矩起来,不敢再动手动脚了。 可是是狗改不了吃屎,规矩了一些日子,等到夜里想女人的时候,他就忘了抽 风病。他还恨恨地想之所以会落下这病根,都是因为那次他碰玉凤闹的。不把玉凤 占到手,他死也不会甘心的。 这天夜里,他悄悄爬上了玉凤家的墙头,跳进了院子。此时已是子夜时分,屋 里的玉凤已经睡熟了,屋里漆黑一片。他熟练地划开门插闩,摸了进去。他先是站 在玉凤的头前看玉凤睡熟的样子,等身体激动得不行,他就上了炕。玉凤惊醒了, 可是她嘴里已被他塞上了一块毛巾,双手也用布条捆住了。他掀开被子,一条冰洁 的玉体出现在他眼前,他刚要进一步动作时,只觉后背一阵发凉,刚想回头,裆部 被重踢了一下,“妈呀——”他捂着裆滚下炕沿来,抽过去之前,他看见一张鬼脸 在黑暗中冲他狞笑。 早上,有人在坟地里看见了李永贵,他头插在裤裆里,像猴看瓜地跪在毛子女 人的坟前。当屯子里拾粪的人给他解开绑着的裤腰带时,他露出的头还在往地上磕, 嘴里念念有词:黄大仙饶命,黄大仙饶命,我该死,我该死,我再也不敢招惹您了 ……屯人走了,他还在那里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