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曾祖父早先挑瓷货卖的时候,跟赵窑主熟,来到彭城后,才知道赵窑主已不是 窑主了,赵家窑与另外四家私营窑已被合并为五合联营瓷厂,隶属区瓷业局管理。 不过,赵窑主还是介绍他和陆大驴、黄小三到五合瓷厂上了班。 五合瓷厂厂长姓郭,是窑工出身,每天一进窑场,他就检查昨天干下的活好不 好。先从泥浆池开始,用两根手指捻捻泥的细度,再到练泥处看泥有没有出过汗, 然后翻看碗坯,看是否规整,最后再看画工画的是否草率。如果检查没有出问题, 他就坐到窑场的一只垅盔上,跟工人们一块侃,他肚子里装满了窑场各式各样的有 关女人的操蛋故事,侃得大伙大笑几阵后,他拍拍屁股上的土就走了。 曾祖父和窑场的伙计们都喜欢他,所以干活尽心尽力。因为一旦出问题,郭厂 长能耷拉着脸好几天不跟人说话。窑场的活本来很重,工作又单调,要是不说操蛋 话,光那沉闷的气氛,就让工人受不了。 但是有一天,郭厂长被撤了,来了一位胡厂长,人一进窑场,就背着手,不看 工人干活怎么样,只听谁说什么话,要是说的是干活的话,他不管,要是说的是操 蛋话,他立马把工人叫出来,狠狠地训斥一顿。 只要胡厂长一进窑场,窑场的气氛像凝住了似的,谁也不说一句话。不说话, 胡厂长也不行,就问工人们为什么不说话了。那时,曾祖父就跟胡厂长搭腔,他跟 他说啥瓷土好碾,啥天气好干坯,啥窑火好烧瓷,说不上几句话,胡厂长就背着手 走了,他一走,工人们立马大笑,然后就讲操蛋话。 曾祖父不会讲操蛋话,但曾祖父十分喜欢听操蛋话,这样,曾祖父就主动担当 了讲“正经话”的任务,讲得越正经,胡厂长走得越快,工人们心里越高兴。 窑场,依旧充满了笑声。笑声中,还包含着战胜厂长的喜悦。 五合瓷厂转为区属瓷厂后,来了一位金厂长,人们叫他金丝猫,因为他像猫一 样,常常在暗中监视工人,谁要一停下手中的活,他忽然从某个角落冒出来,把工 人狠狠地剋一顿。曾祖父干活比较火暴,往往干一阵,歇一阵,金厂长就常常剋他。 曾祖父后来只得慢悠悠地干活。 好在金厂长不管工人说笑,工人们一边慢腾腾地干活,一边毫无顾忌地讲操蛋 话,日子过得也蛮有兴致。 五合瓷厂后来又转为国营瓷厂,来了一位弓厂长,他既监视工人干活,又不许 工人说笑,每天一进工厂,就像进了监狱。那时,曾祖父和陆大驴、黄小三开始思 念黄陆庄。黄陆庄的天是蓝的,这里的天弥漫着窑烟,是黑的;黄陆庄的庄稼地是 绿的,这里的窑场是潮湿的条洞屋。 归心一生,他们三个每天下班时,都要往口袋里揣上几件瓷带回去。后来,他 们发现,不仅是他们,工厂里所有的工人都往回偷瓷。工人们趁厂长不在时,彼此 互相交流偷瓷的经验,偷盘子,要扣在肚皮上,偷壶,要揣在怀中,双手抄在袖子 里。 偷瓷,成为沉闷的工厂生活中唯一的乐事。 偷回来的瓷多了,曾祖父就让曾祖母把瓷带回到黄陆庄一带的庙会上卖。那时, 陆大驴老婆和黄小三老婆也跟着曾祖母,往返黄陆庄与彭城之间,一块卖瓷。后来, 他们还从工人手中低价买下偷来的瓷,让女人们倒卖。 曾祖父个子高,身上偷装几件瓷不显眼,陆大驴个子矮,见曾祖父装几件,他 也要装几件,有时还要比曾祖父多装几件。为此,曾祖父常常劝陆大驴少装点,但 陆大驴不服气,他对曾祖父说,早先,他们是一块捡柴的小伙伴,都光着屁股,如 今,曾祖父已有了三个孩子,而他一个也没有,没有孩子,那是老天安排的,而偷 瓷,是人为的,他一定要在这上面得到补偿。 曾祖父不愿伤他的心,常常迁就他。 但曾祖父不知道,陆大驴偷大了,他钻进仓库里,偷起了给北京定做的贵宾瓷。 陆大驴出事的那天,和曾祖父一道并肩走到厂门口,被弓厂长叫住了,然后从 他身上搜出了八件瓷,当天夜里,又从他住的条洞屋里,搜出了八捧子车瓷,其中, 有九十八件国宾瓷,瓷器上画着天安门和领袖语录。 陆大驴被公安局逮捕了。曾祖父去看守所看他的时候,发现与他关在一起的, 全是定为“反坏分子”的“肃反”对象。曾祖预感到事情的不妙,回来后,也没敢 告诉他老婆。 三个月后,陆大驴与二十六名“反坏分子”被枪毙在彭城南门外的渣山上。 那颗子弹打在陆大驴的胸口上,也打在了曾祖父的心上。 处理完陆大驴的后事,一连三天,曾祖父老觉得大驴在他身旁,与他并肩而行。 曾祖父走到哪里,陆大驴跟到哪里。曾祖父在厂里干着活,陆大驴就站在他跟前, 看着他干活;他回到家吃饭,陆大驴就在饭桌前,看着他吃饭;晚上,他躺到条洞 屋的土炕上睡觉,陆大驴就在洞屋外来回走动,鞋底上钉着的轮胎掌子擦着地面的 声音、踩碎瓷片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曾祖父知道陆大驴有话跟他说,半夜,他推开洞屋门,想问问陆大驴想说什么, 但门外除了破碎的渣山和高空的月亮,什么也没有。等他关住门,往炕上一躺,陆 大驴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曾祖父三天三夜没有睡好觉。 第四天半夜的时候,曾祖父在炕上躺着,半眠半醒,一边听着陆大驴熟悉的脚 步声,一边朦朦胧胧地在瞌睡的黑幕中游走,忽然,从瞌睡的黑幕中冒出陆大驴惯 常给他说的一句话,那句话像重锤一样,敲在曾祖父的后脑勺上。 曾祖父嗡地惊醒了,他恍然明白了陆大驴一直跟着他的用意。 曾祖父马上脱光了衣服,推开洞屋门。外面,月亮当空,洁白的月光,把破碎 的渣山、废弃的窑场铺上层银白,杂乱变得纯净了,残破变得神圣了,连烧瓷的垅 盔,也忽然变得没有烟火气了,成为久远的梦境该有的圣物。曾祖父向东走,在三 四十丈的地方,是另一个条洞屋,陆大驴老婆在这里住着,洞屋门没有插,斜开着 一条缝。曾祖轻轻推开门,门吱扭一声,一道月光照进屋里。炕上的女人全身赤裸, 抬头看着他。 “大驴,是你回来了吗?” “嗯。” “我等你三天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 “没有儿子,你不会那么轻易走的。” “……” “来吧,我一定要为咱们生个儿子。” 曾祖父走过去,按照人类传下来的神圣的交配方式,为陆大驴的老婆种下了儿 子。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洞屋,躺到炕上,静下心来,仔细一听,大驴的脚步声渐 渐远去了,消失了。 于是,一阵瞌睡袭来,曾祖父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