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曾祖父从陶瓷厂退休后,坐着厂里派来的大卡车,拉着全部家当,又回到了黄 陆庄。 不回黄陆庄,老想回黄陆庄,真正回到了黄陆庄,曾祖父又觉得黄陆庄不是他 日夜梦想的黄陆庄。黄陆庄的街是土街,一下雨,满是泥泞,街上跑着猪、狗和鸡, 彭城的烟火气,这里没有,彭城的喧闹声,这里没有。这里只有寂静和土的气息。 当然,这里有他在梦中常常出现的乡亲们,但梦中的乡亲们已有一半作古,另 一半人,已经佝偻着腰,老了。其实,已经作古的那些人,他反而觉得很好,因为 他们永远地留在了他的梦中,不会变样,那些没有作古的人,反而令他生气。每次 往街上走一遭,总会碰见一两个过去的熟人,这些人头戴毛巾,满脸皱纹,过去的 青春和热情,在他们身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们抽着他递过去的烟,坐在街旁的 石头上,木木怔怔,沉浸在时间的虚无中。当曾祖父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就觉得他 梦中的这些人,因刚才的见面,忽然变得缥缈远去了。 曾祖父回到黄陆庄仅半年时间,原先在心里保存了二十多年的梦境,被瓦解得 面目全非,只剩下最原始的回忆。 但是,就连他最原始的回忆,也时时受到一个人的威胁,那个人是陆勾子。陆 勾子是支书兼大队长,每次与陆勾子见面,尽管陆勾子大爷长大爷短地叫他,但从 陆勾子的眼神和语气中,总让他想起陆勾子父亲,充满着居高临下的逼人的气势, 这与陆勾子小时候的浪荡和猥琐,大不相同。 陆勾子今非昔比了。 陆勾子真像一只勾子,勾在曾祖父的心里,上不上,下不下,令曾祖父心里不 是个劲。 曾祖母常劝曾祖父,说曾祖父是不是犯了疑心病了?就算跟陆勾子有过过节儿, 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买下的地,后来也归集体了,过去的事也就完了。 “不,”曾祖父说,“我从陆勾子的眼神里,看出他心里还记挂着过去的勾子。” 曾祖母还是不信,因为无论陆勾子还是他老婆,总是笑脸相迎,丝毫看不出有 什么敌意,再说,两家住在错对门,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得罪谁了,对双方都不好。 那天,曾祖母去自留地浇菜,发现菜地被人踩得不像样子,着急了,就在地里 骂了几句。从菜地回来时,一个邻居悄悄对曾祖母说,你别骂了,踩你家菜地的, 是陆勾子老婆,叫人家听见了,就不好了。 曾祖母心里打了个冷嗝。 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曾祖母后来也把这事忘了,谁知两个月以后,陆勾子自留 地白菜被人用锨铲了,铲下还不算,还用锨把白菜砍烂。那是个傍晚时分,在地干 活的社员正陆续回家,满街都是人,陆勾子老婆上到房顶上骂,也许是仗着陆勾子 的势,她的骂声底气十足,声音嘹亮。曾祖父和曾祖母在屋里听到了,就来到院子 里听。曾祖父对曾祖母说:“这骂声好多年没有听到了,是地地道道的黄陆庄味。” 曾祖母说:“你仔细听,她的落音不对。” 曾祖父仔细一听,陆勾子老婆是指桑骂槐,话音的背后,分明是说曾祖父的家 人毁了她的白菜,骂的就是曾祖父家。 “他们要跟咱们找事,也好,早来比晚来好。”曾祖父说。 好像陆勾子老婆听到了曾祖父的话,话刚说完,她就从房顶上下来,站在门口 骂,骂声不再拐弯抹角,而是冲着曾祖父骂,就差没有叫出名字。曾祖母要去跟她 说理,曾祖父不让去,她挣开曾祖父的手,跑了出去,与陆勾子老婆对骂起来。 两个女人站在街两旁,用手指点着对方,一替一句地骂,后来一句跟着一句骂, 分不清是谁的骂,街中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曾祖父往回拽曾祖母,陆勾子也往回 拉他老婆,拽着拽着,两个男人受不了对方女人的骂声,一齐向对方怒视,砰地一 声,两个男人的眼光在大街的人群头顶上碰撞了。 那一刻,隐藏在曾祖父心底多少年的悠扬的故乡之梦破灭了。陆勾子从门前的 台阶上一跃而下,向曾祖父冲来,曾祖父也从台阶上纵身而下,朝陆勾子奔去,街 中间的人闪开一条通道,曾祖父怒目圆睁,拳头前伸,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风,向 陆勾子压来。陆勾子也气势汹汹,满脸涨红,两个人在街中间相遇,双方的拳头要 与对方的身体接触的时候,曾祖父从陆勾子的眼神里看出一丝胆怯,那是几十年前 就从他眼里看到过的那种胆怯。曾祖冲着这股胆怯,朝他的脸上打过一拳,就好像 打在一只口袋上一样,陆勾子应声倒下。 陆勾子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脸,摸了满手鼻血。 于是,他朝家跑去,想抄家伙。曾祖父紧跟其后,追进他的家门。陆勾子在院 子里找了一番,刚要拿起一只钁头,曾祖父从背后一脚把他踢倒了。陆勾子又爬起 来,去操铁耙子,曾祖父从背后又把他踢倒。陆勾子爬起来,还想找家伙,又被踢 倒。 陆勾子趴在地上不动了。 那时,曾祖父很想把陆勾子拽起来,与他握手言和,但陆勾子的脸色不许他这 样做,何况,背后的女人还在不停地骂。曾祖父从陆勾子家出来后,背后的女人骂 得更凶了,曾祖回头张望了一下女人,看见她的眼睛已不是早先的那片宁静的山水 了,他在心里叹息一声,似乎又听见女人曾对他说的那句话:“缩头乌龟!” 曾祖父真想回去扇她一个耳刮子,他停下脚步,那女人马上不骂了。一停止骂, 曾祖父看见那女人的眼睛里又映现出一片宁静的山水。 曾祖父没有再回头,走到街上,街上的人都瞪眼瞧着他,好像在说,打得好, 打得解气,但曾祖父却鄙夷地瞥了他们一眼,穿过了人群。他知道,他从此失却了 在故乡的宁静。 一连三天,曾祖父等着陆勾子来家找事,但三天却平静地过去了。曾祖母说, 这回,把陆勾子这小子教训得老实了。曾祖父说,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 果然,第四天,曾祖父家的电停了,找电工,电工老是说马上就来,却一直不 来,曾祖父只好自己修。电修好了,陆勾子就垫他的街门口,一下雨,街上的雨水 从街北流向街南,冲刷着曾祖父的房基。曾祖父把房基垫好了,又轮上浇自留地, 排上了号,但总也轮不上浇。 曾祖父不怕这些小事,怕的是在这些小事的背后隐藏着一双凶恶的眼睛。多少 年来,在远离黄陆庄的地方,他想念故乡的时候,常常忽略这双眼睛,明明知道黄 陆庄的深处有这么一双眼睛,隐隐约约,时隐时现,但他总是视而不见。现在,他 不能再视而不见了,这双眼睛已经盯上自己了。 一旦意识到这双眼睛盯上自己了,曾祖父白天黑夜坐卧不安,如芒刺背。 有一天,曾祖父在街上徘徊,看着他的门楼,这是他年轻的时候盖的门楼,过 去,是黄陆庄最高的门楼,现在,仍是黄陆庄最高的门楼。看着这门楼,他忽然想 起了许多年前,陆勾子老婆在磨坊说的那句话:“我是冲着你的高门楼跟你好,看 来,你是白盖了一个高门楼。” 曾祖父恍然明白了一切,于是,他找来钁头,上到门楼上,把门楼上的砖刨下 两层,与街对面陆勾子的门楼平了,他还觉得高,又刨下了两层。从门楼上下来, 他站到陆勾子门口望他的门楼,还觉得高,又上到门楼上刨去了两层砖。然后,再 站到陆勾子门口看,这回,他觉得可以了。 第二天,他家的自留地就轮着浇水了。 曾祖父从陶瓷厂带回来好多砂锅、盘子和酒盅,他挑了最好的几件,让曾祖母 给陆勾子送去,曾祖母不去,曾祖父说,你要不去,我就去了。 曾祖母把瓷器送过去后没过半小时,陆勾子老婆来到曾祖父家,送来一辫子大 蒜。晚上,陆勾子来家找曾祖父,送来一包大前门烟,曾祖父拿出一瓶酒,炒了几 个菜,两个人一直喝到深夜。陆勾子走了以后,曾祖父醉醺醺地爬到炕上,对曾祖 母说:“你还能看见那双眼睛吗?” “啥眼睛?” “看不见吧?它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