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自从曾祖父回到黄陆庄,每天吃饭时,他还像过去一样,到大庙口吃饭。老关 公庙早已坍塌了,但庙门口存放着好多断碑、石条,住在附近的人们都到这里吃饭。 随便拣个石头坐下,边吃边聊,说说笑笑,好饭吃得香,赖饭也吃得香,心里也吃 得舒服。 但自从黄改民当上村治保主任之后,曾祖父不敢到大庙口吃饭了。 黄改民端着碗到大庙口不是为了吃饭,是为了看饭。“穿衣看家门,吃饭看心 底”,他通过看人们碗里的饭,了解这家人的心底,省吃俭用,还是吃一天过一天, 或者是有“外财”。曾祖父害怕黄改民看,是因为曾祖父碗里常有肉,有鸡蛋,虽 然这些是用他的退休金买的,可黄改民一看,老让曾祖父心里发虚。 黄改民就是通过看饭,先后带着民兵到三户人家搜查,还真搜出了从生产队偷 来的高粱穗、红薯和荞麦。 曾祖父不上大庙口了,黄改民却找到家来。看见馒头,就说他有好几个月没吃 过馒头了,拿起馒头就吃;看见鸡蛋,就说他有半年没闻过鸡蛋味了,一嘴塞进一 个鸡蛋。吃过后,抹抹嘴:“你这是退休金买的,来得干净,我吃得放心。” 后来,曾祖父白天做赖饭,好吃的,留到深夜吃,黄改民不来了。后来曾祖父 才发现,其实,村里人早就这样做了。 曾祖父一辈子没有当过官,有一天,在社员大会上,曾祖父被社员们推选为治 安调解员,人们认为曾祖父在黄姓人口中辈分大,又在外面工作过,处事又公道。 但曾祖父一点也不高兴,因为从此以后,他要与黄改民共事。 但在调解纠纷上,曾祖父倒常常赞成黄改民的意见。婆媳吵架,先把儿媳妇剋 一顿;夫妻不和,先把丈夫训一顿;邻里纠纷,先把势力大的一方压制住。把强大 的一方制服了,后边的纠纷曾祖调解起来就顺利多了。黄改民常对曾祖父说:“我 就看不惯比别人强的人,谁强,我就制摆谁。” 那时候,最比别人强的人是大队长。村里谁想出去搞副业,谁想划一片宅基地, 都是大队长说了算。黄改民每天一见曾祖父,就对他说,他昨晚爬到房顶上,看到 有几个人去大队长家,那几个人是谁谁,说罢,他就对大队长愤恨不已。 曾祖父常常劝他说:“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不这样,大队长就不是大队长了。” 黄改民还是不能释然。后来,他写了几封匿名信,上面来人调查大队长时,他 才稍稍解了恨。但也从那时起,曾祖发现,大队长也暗中恨上了黄改民。 老中医陆怀德与儿媳妇吵架,在调解中,发现陆怀德有一只樟木箱子,里面放 了半箱子票子,吵架就是因为钱。从陆怀德家出来,黄改民说:“陆怀德钱太多了, 家庭不和,就是钱烧的。” 曾祖父说:“那钱是看病挣的,来得清白。” 黄改民说:“清白的钱不会有那么多。” 曾祖父回到家,眼前老是闪现那个破旧的樟木箱子。自己当了一辈子工人,也 挣不够半箱子钱。他摸摸炕头,从席子下面摸出五张票子,这就是他的全部了,那 一刻,他心中生出莫名的不平,后来,他算了算这个月的花销,五张票子花到月底 还有剩余,于是,他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他看见黄改民两眼红肿。 “我一夜没睡好,”黄改民说,“我不能让陆怀德有那么多钱,而社员们都没 钱。” 曾祖父劝过黄改民好多次,他是医生,村里人还指望他给大伙看病。但黄改民 不听,有一天,他带着十几个民兵,闯进陆怀德家,以投机倒把的罪名,把那只樟 木箱子没收充公了。 第二天,陆怀德便外出行医了。就在那天晚上,黄改民的独生儿子得了急症, 因为村里没有医生,送到医院已经晚了。 黄改民有好几天一声不吭。 曾祖父去他家看他的时候,才知道他家里真的是穷,唯一的一件家具,还是土 改的时候分的曾祖父的三联桌,墙是土坯墙,地是煤渣地,炕上被子白天不叠,晚 上睡觉时往里一钻就行。老婆天天坐在大庙口看街,看街上发生的一切,晚上向黄 改民汇报。黄改民一半的情报,是他老婆给提供的。 曾祖父曾经纳闷,黄改民挣的工分不比别人少,家里为啥穷?后来曾祖父明白 了,黄改民要是不穷,那就不是黄改民了。 有一天,黄改民从他老婆那里得到一份情报,小婷儿怀孕了。小婷儿是全村最 好看的闺女,常常穿着一件红花褂子,上地下地时,扛着锄从街上走,使满街灿烂。 黄改民得到这个情报,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与曾祖一见面就谈这件事,他要追查 这个男人,看看这个男人是谁,能有这么大的福气。 在大队治安办公室审问小婷儿,小婷儿一开始不说,黄改民说,你要不说,就 让你挂着破鞋游街,让你败兴。 小婷儿说了。 小婷儿一说,黄改民和曾祖父都气得不行。那个男人既不俊美,也没能耐,是 一个比平常人还差的窝囊废,可小婷儿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露着长长的脖颈, 说那个男人如何如何好。她的秀美的腿、小兔子似的乳房,似在讲一个童话,在月 亮高挂的麦田,她与那个男人在生产队的地里改畦子,夜莺唱歌,微风轻吹,她与 他躺在温暖的麦田里…… 审问完小婷儿,已是深夜。曾祖父回来后,躺在曾祖母身边,一直睡不着觉, 想与曾祖母温存,可一想小婷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可笑。 一连三天,曾祖父有点魂不守舍,他一会儿想小婷儿,一会想那个没有资格享 受小婷儿的男人,一会儿又生出某种令自己汗颜的欲望。 曾祖母看出曾祖父的异常,问他有什么心事。曾祖父说:“今天晚上,咱们结 婚吧。” “离上回结婚才过去七年,还不够十年。” “管他几年,想结婚就结婚。” 那天晚上,曾祖父与曾祖母在屋里举行了婚礼,曾祖父轻轻地掀起蒙头红,在 烛光之下,似乎从曾祖母的眼光里,看见了水汪汪的麦田和天空的月亮。 第二天早上,一辆吉普车开进了村里,从车上下来三个公安人员,要找黄改民, 曾祖父领着他们找到黄改民的家,一进门,公安人员给黄改民戴上手铐。黄改民说 他犯了什么罪,公安人员说:“你们村大队长已把你强奸小婷儿的事说了,医生陆 怀德是证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