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考结束以后,孟大学回到了生他养他的红土沟。苦役般的学校生活告一段落, 孟大学仿佛卸下千斤重担,整个身心一下子松懈起来。原打算回家后什么事都不做, 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把读书消耗的元气补回来。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他正在迷迷糊 糊睡回笼觉,父亲就掀开被窝催他起床。刚洗过脸,父亲递给他一把沉甸甸的板锄, 叫他去地里锄包谷。他心里老大的不乐意,眉头皱成两个疙瘩。父亲见状垮下脸来, 日妈捣娘将他骂了一通。父亲说:“赶紧撒泡尿自己照照!瞧你那副德性,孔老二 挎腰刀文不文武不武的。在学校里闲了恁么多年还没闲够?叫你帮着家里做点活路, 就像拿你去下油锅!”孟大学听了这话很不服气,心想读书是天下最苦最累的事情, 咋能说我在学校里闲了恁么多年?但他没敢说出口来。他晓得父亲脾气暴躁,别看 自己快满二十岁了,要是惹恼了父亲,父亲照样会动手揍他。于是他忍气吞声地扛 着板锄走出家门,到了寨子外面,才敢小声地骂几句别人编排父亲的顺口溜:孟德 顺,老牯牛;一根筋,直棒头;拉耕索,死犁沟…… 眼下包谷已长到半人多高,应该锄第二遍了。锄二遍包谷,就是给包谷根部追 肥,再壅上泥土,让包谷提苗拔节。这种农活是很累人的,何况父亲为了省钱没买 化肥,用的全部是农家肥,这样一来,除了累还有脏。好在农家肥已被父亲和两个 妹妹提前背到地里,星罗棋布地堆在包谷的空隙中。污黑的农家肥是用枯叶杂草和 庄稼秸秆沤成的,浸透了令人作呕的人畜粪便。孟大学起先怕脏,就用板锄给包谷 追肥,进度很慢。尽管小心翼翼,裤脚上还是溅了几点粪汁。孟大学有些气恼,就 把裤脚和袖子卷了起来。周围净是弯刀似的包谷叶片,边缘呈锯齿状,在他的小腿 和胳膊上划出一条条血印子,被含有盐分的汗水一浸,疼得火辣辣的。他有些受不 了,只好又把袖子和裤脚放了下来。正在磨磨蹭蹭,父亲孟德顺也扛着板锄来到地 头。父亲见状火冒三丈,又将孟大学日妈捣娘骂了一通,孟大学不敢还嘴,只能默 默忍受。父亲边骂边给孟大学进行示范,只见他扔下板锄,直接用手抓起农家肥壅 到包谷根部,干得又快又好。孟大学被逼无奈,只好也像父亲一样用手去抓臭烘烘 的肥料,开头他还有点恶心,干上一阵也就无所谓了。父子俩足足干了一个时辰, 才将一块地的肥料追完,接着又用板锄往包谷根部壅土,把刚追的粪肥掩埋。这块 地并不大,只有半亩左右,等父子俩把活做完,早已到了巳牌时候。孟大学累得半 死,浑身骨头又酸又疼像要散架,手上也起了几个血泡。 回到家里,孟大学把手洗了两遍,仍然觉得有一股尿屎味。父亲嫌他浪费肥皂,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呶呶不休地数落他。草草吃过午饭,还没缓过劲来, 又得去另一块地里继续劳作。除了脏和累,下午的天气比上午更加炎热,太阳仿佛 一个巨大的火盆,纹丝不动地罩在头上,烤得大地直冒青烟。父亲干脆脱光上身, 结实的肌肤在日光的炙烤下黝黑发亮,与非洲黑人不相上下。孟大学怕强烈的紫外 线灼伤皮肤,没敢脱光衣服,上身穿了件薄薄的白衬衫。尽管这样,他仍然热得要 命,从头到脚汗腾腾的,像刚从澡堂里爬出来一样。父亲一看孟大学那副有气无力 的样子,又开始唠唠叨叨地数落起来。孟大学心里憋了一团无名火,再也无法忍受, 于是和父亲顶撞起来:“这毬庄稼有啥种头?眼下种庄稼净亏本,累死累活不算, 除去购买化肥农药的成本,根本就赚不到什么钱!” 父亲鼓着眼睛吼孟大学:“你放什么狐屁?庄稼人不种庄稼还成什么世道?你 狗日的能扎着脖子不吃饭么?有本事就别回红土沟,去当个公务员,天天吃香的喝 辣的,还不用下苦力!” 孟大学赌着气说:“你别门缝里瞅人把人给看扁了。告诉你,等我大学毕业以 后就去考公务员,说不定还能弄个局长县长的干干!” 父亲差点将一口浓痰吐他脸上:“呸!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日你妈也不撒泡 尿自己照照,大口马牙的说话不怕闪着舌头!就你那不文不武的样子还想当公务员? 咱老孟家祖坟啥时候冒青烟了?你他妈大白天睡觉净说梦话!” 父亲的辱骂犹如当头砸下的一阵冰雹,把孟大学彻底给砸蔫了。老实说,这次 能不能考上大学,他自己也没有多少把握。在县一中上了三年高中,他的成绩始终 处于班里的中上水平,总在二十名上下徘徊。相对而言,他的语文成绩更好一些。 文理分科以后,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文科班。他的理想是将来当个作家,最不济也 得当个记者。由于把课余时间用来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他的正常功课自然而 然受到一定影响。本次高考,他发挥得不够理想,原本以为已经掌握了的东西,其 实并未真正掌握,只是似懂非懂。他深知父亲的脾气,这次万一考不上,家里是绝 对不可能让他去复读的。孟大学心里底气不足,不敢再和父亲顶撞,只好默默地埋 头干活,心里别提有多郁闷。 孟大学接连锄了几天包谷,整个人累得脱形走样,又黑又瘦的像个非洲难民。 他再也无法忍受,于是借口去城里查分数,挎着包离家走了。其实眼下正处于阅卷 阶段,高考分数还没公布。他没进县城,而是去了二十里外的土官庄,想在大姐家 躲避几天。没想到大姐和姐夫也正在忙着锄包谷,白天很少归家。吃晚饭的时候, 大姐数落他说:“这回你该认得小锅是铁做的了吧?世上三百六十行,最苦的就是 农民。要想跳出农门,只有发愤读书!”姐夫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的,很少和他说话。 他在大姐家呆了两天,既感到无聊,又觉得很不过意,便悄悄跟大姐要了点钱,搭 上班车进城去了。 在县城大街上,孟大学意外地碰到同村的女同学田青青。两人一见面,几乎异 口同声地说:“分数还没公布呢,你咋提前来了?”接着两人又一起大笑起来。笑 过之后,田青青才告诉孟大学,她高考结束后没有回红土沟,一直呆在城里。她表 姐两口子都是县医院的医生,因最近表姐夫去省城医学院进修,表姐便留她在家里 帮忙照看孩子。孟大学说,他回家后天天在服苦役,累得死去活来,因怕干庄稼活, 只好逃进县城躲避几天。 田青青去农贸市场买了点菜,便把孟大学带回表姐家里。表姐还没下班,孩子 睡午觉还没醒。表姐家住的是三室两厅,大约一百二十平米,装修得十分豪华,家 具也很高档,客厅里摆的是真皮沙发和大屏幕的液晶电视,还有一套音响设备。孟 大学有些自惭形秽,进门后简直不敢下脚。田青青让他换了拖鞋,他才小心翼翼地 坐到沙发上面。孟大学不无羡慕地说:“看来你表姐很有钱啊!”田青青轻描淡写 地说:“也不算特别有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他们两口子都是主治医师,每月 工资加奖金都有四千多元。”孟大学说:“恐怕不止这些,听说现在的医生都收红 包。”田青青说:“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收不收红包我咋会晓得?”孟大 学愤愤不平地说:“在咱们红土沟,一般农户的年收入还不到四千元!”田青青苦 笑着说:“有什么办法?人比人,活不成,马比骡子驮不成哩!” 两人聊了一阵,田青青便去厨房里洗菜做饭,让孟大学一个人看电视。孟大学 看完一集《亮剑》,站起身来告辞,田青青却不让他走。田青青说:“假期间学校 食堂不开伙,你就在这里吃晚饭吧。我表姐这人很随和的,你别介意。”孟大学犹 豫片刻,就留下了。 孟大学又看了半集《亮剑》,门锁突然咔嗒一响,田青青的表姐下班回家来了。 孟大学浑身一紧,立即站起身来,微笑着向表姐点了点头。田青青赶紧过来介绍, 说孟大学是她同班同学,还是同乡。表姐就仿佛没有听见一样,脸色却明显阴了下 来。表姐问田青青:“晶晶醒了没有?”田青青说:“睡了快两个小时了,还没醒 呢。”恰在这时,卧室里传来孩子的哭叫声。表姐借口去看孩子,一甩屁股进了卧 室。孟大学觉得很不自在,再次向田青青告辞。田青青用目光止住了他。不一会, 田青青已把饭菜弄好,热气腾腾地摆放在餐桌上。田青青敲了敲卧室门,请表姐出 来吃饭,表姐嘴上应着,身子却老也不见出来。眼看饭菜都快凉了,田青青只好推 开门进了卧室。隔着卧室门,孟大学听到田青青和表姐在里面小声地争吵着什么。 随后表姐的声音越来越大,孟大学终于清清楚楚听到一句:“往后你别什么人都往 家里带!我看到乡巴佬,就像看到苍蝇一样,从里到外都不舒服……”孟大学只觉 得浑身血液直往上涌,心里像被重锤敲击一样受到强烈震动。他毫不犹豫地站起身 来,一分钟也不想再呆下去。正在换鞋,田青青气鼓鼓的出了卧室。田青青不再挽 留,而是悄悄地将他送出门外,苦着脸对他说:“对不起了大学,我没想到表姐会 是这样的人!”孟大学没说什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县医院。直等走到了大街上, 他才毒毒地咬一咬牙,暗暗在心里发誓:我孟大学这辈子若不出人头地,就不是人 养的!